【書評 小說】沈信宏／誰來幫我們洗那隻大象？

推薦書：花柏容《洗大象的女人》（時報出版）

這本小說揭示了某些家庭成員的心聲，運用絕妙的象徵──家中不斷充氣膨脹的大象，擠得人喘不過氣，只能被嵌壓在某個角落，「我對你的情感死了。也許不只，我對人的情感死了」。於是，故事的主角明人拋棄家庭，訂製了另一個矽膠人偶：美麗、精緻，有著夢中情人面容的「茉莉」。相比家裡那無名的大象、畸怪變形的家人們，茉莉更像個善解人意的靈魂伴侶，是他的另一個化身，也導向了他的悲劇宿命。

作者埋下線索，增加閱讀時解謎的樂趣，讓人試圖破解明人的祕密時，有許多隱密的洞窟可供挖掘，但越挖越覺得那些線索都是讓明人變得更加殘破不堪的刀刃。像一場荒謬劇，將前妻正芳置身於詭異而莫名的處境，搭配著她無奈的口吻，孩子天真的對話，父母的擔憂，都讓明人的漸行漸遠變得罪不可赦，也隱約呈現角色關係與家庭結構的不合理性。

以女人的眼睛，看待神祕的男人，主線故事隨著男人的行動展開，但書名卻用「女人」。身為男性的我很喜歡這樣的視角，男人的行為有時難以理解，即使掌握動機，依然讓人困惑。尤其當明人接近生命終結時，行為變得愈發荒誕。看著正芳遵從明人的遺願，在寵物墓園火化擬真人偶，並進行祭拜，傳神地呈現了部分現代女性面對男人的態度。這些來自男人的偏執與堅持如此不合理，但在傳統觀念如「死者為大」、「父者為尊」的壓力下，女人不得不按著男人的意願行事。原來男人的行為，透過女人的眼光來看，會有另一種清晰透徹的評價。

明人不是個會讓人同情或喜愛的主角，他的每一步都讓人費解，作者也不試圖替他美化或修飾，而是刻意讓他保持距離，間接知悉他的行動──因厭倦而離婚，因尊嚴而自殺，為了保密而殺人，為了維持形象而欺瞞。一切行為都是為了他自己，卻犧牲了身邊所有人：父母悲慟，妻子擔責，子女被蒙在鼓裡。即便他前半生為了家庭犧牲了自我，最後決定為自己而活，卻依然遮遮掩掩。因此，他面對妻子追求真相的慾望時，引發一連串反噬的力量，那些自私的念頭最終成為將自己拖入深淵的詛咒。

明人明明擁有那樣唯美而獨特的愛情，卻羞於公開。他甚至為了這段感情不惜殺人，他真的難以袒露真我嗎？是什麼僵固的觀念束縛了他，讓他寧可自毀，也不願讓人知曉自己的祕密？如果這份愛能轟轟烈烈地燃燒，成為生命重拾希望的火種，是對自我慾望的真實擁抱，為何要如此猥瑣地將她藏匿？世上有多少男子像這樣將扭曲變形的慾望與愛戀深埋在木箱深處，反覆重演這般苦戀未果、羞憤自絕的悲劇。作者的嘲諷包裹在複雜曲折的情節中，讀完小說，就像一把利劍穿越時空，直刺每個人的心臟。

我也是這樣嗎？役使他人清洗我逐漸充氣的大象，在那樣龐然的外表底下，其實隱藏的只是他人也可能有的尋常癖好，還有不斷增生蔓延的原生家庭陰影。最後，巨碩的大象給所有人帶來困擾，還無法任意戳破，連自己都逃之夭夭，羞於讓人看見它萎皺不堪的模樣。那隻大象或許不僅存在於這本小說中，還漂浮在家庭、公司、社會，甚至整個世代裡。在這些場所，誰能幫忙清洗？而又有誰能默默掖藏這些欲蓋彌彰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