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韓戒嚴令正式解除：尹錫悅只維持6小時的政治風暴，將面臨彈劾與叛國罪指控

南韓採訪／楊虔豪

編輯／林齊晧、賴昀、王穎芝

「從宣告戒嚴到正式解除，前後只有6小時。」南韓在12月3日深夜10點25分，突然由總統尹錫悅發出戒嚴令，頓時引發韓國社會與政界的混亂。在發出後短短2個多小時，國會已在議員190票全體一致通過下要求解除，總統尹錫悅則是在4日的清晨4點27分，才正式宣告解除戒嚴令，軍警也全面撤出國會，從戒嚴到解嚴前後歷時6小時。

尹錫悅的戒嚴令，未經法定程序宣告、發動的理由也欠缺正當性，隨即演變為政治風暴。在野黨共同民主黨也在今天4日表示，將對總統尹錫悅、國防部長金龍顯、行政安全部長官李相民提出彈劾，並且加上叛國罪的指控。

▌戒嚴令未經法定程序宣告，發動理由欠缺正當性

韓國12月3日深夜10點25分，總統尹錫悅突然發出全國戒嚴令，聲稱國內正受到朝鮮共產主義勢力（北韓）的威脅，因此為了保護自由的大韓民國，而宣告戒嚴。尹錫悅並沒有針對所謂的北韓威脅提出任何具體說明，但是談話中絕大多數在指責在野黨共同民主黨，利用刪減預算和彈劾等手段來癱瘓國家運作，將在野黨視為「反國勢力和亡國罪魁禍首」。

戒嚴令發出後，南韓全國陷入困惑與緊張，其一是發動戒嚴的理由，並不具備正當性——尹錫悅的說詞沒有提出任何具體證據，因此在尹錫悅深夜談話之後，外界多半解讀是以北韓作為藉口，砲口向內的政治鬥爭。

更大的問題在於，尹錫悅沒有依照正確程序發出戒嚴令。按照南韓《戒嚴法》相關規定，總統再發出戒嚴令之前，第一步應先召開國務會議討論、議決之後發出。在總統發出之後，接下來還必須由國會進行表決，由議員投票確認是否贊成或解除。然而尹錫悅從發動前到發動後，都沒有照法定程序執行。

▌戒嚴部隊進入國會，情勢一度緊張

尹錫悅宣告的戒嚴令從當天晚間11點開始生效，正當南韓國內與外界還在一頭霧水時，因應總統戒嚴令的戒嚴司令部，也在隨後宣布：禁止任何政黨與政治活動，包括各種罷工、集會示威遊行，禁止煽動或發布任何炒作或虛假資訊，同時所有媒體與出版行為將會受到管制與審查。如有任何違反戒嚴相關規範的人，當局可以立即逮捕。

與此同時，戒嚴軍的部隊開始將國會大樓出入口封鎖、部隊人員進入國會議事堂內。而聽聞戒嚴令發布後的在野黨議員，包括共同民主黨黨魁李在明，接連為反對戒嚴而陸續前往國會大廈，也有部份的議員和助理們突破封鎖進入議事堂內。戒嚴部隊則是在直升機運送下空降至國會大廈，國會外圍也有持槍的軍警包圍，情勢一度相當緊張。在國會大樓內部，發生戒嚴軍與已經入內的議員等人士的零星肢體衝突，所幸並未擦槍走火、沒有釀成重大傷亡。

然而戒嚴部隊實行包圍、並且阻擋國會議事進行的行為，也存在巨大爭議。因為按照《戒嚴法》的程序，總統以發出戒嚴令後就應該召開國會投票，因此在當天晚間國會議員們都理應履行職務，前往國會針對戒嚴令進行表決，不能在沒有觸犯任何刑事犯罪的情形下遭軍警逮捕或阻擋。

矛盾的是，尹錫悅發動的戒嚴令，其針對的目標即為在野黨；加上配合的戒嚴司令部也宣告「禁止一切政治集會」，有可能在當天晚上演變為逮捕或鎮壓行動。根據駐韓記者楊虔豪提供《轉角國際》的消息，南韓國會議長禹元植，在戒嚴令生效後不久，已傳訊包括楊虔豪在內的許多南韓記者，表示「國會將依照憲法作出不同的處置」，並且召集所有國會議員立即前往國會進行議事表決。同時禹元植也提醒，要求戒嚴部隊的軍警「不要動搖、應謹守崗位」，提防演變成鎮壓行動。

不過根據《韓聯社》在4日的報導，被派往國會的部隊之中，有許多軍警對於這次行動感到困惑，甚至表示「完全不確定阻擋或逮捕議員是否合法」，在本身認知也陷入混亂之下，沒有採取配合戒嚴令的行動。

▌緊急投票一致通過解除戒嚴，執政黨黨魁也出面反對戒嚴

緊急召集的議員，在當天晚上進入國會進行投票。南韓時間的12月4日凌晨1點，總共190名議員投票、全體一致通過要求解除戒嚴。在總席次300席的國會中，這是已經超過半數且完全壓倒性的結果。隨後國會也正式發出宣告，要求尹錫悅解除戒嚴令、以及戒嚴部隊全面撤出國會。

實際上尹錫悅的政治突襲，連自家政黨也不支持。國民力量黨黨魁韓東勳，在尹錫悅宣告戒嚴令後不久，韓東勳就立刻出面表示「總統宣布戒嚴是錯誤的，我們將與人民一起反對抵制」。韓東勳是在今年才新上任的黨魁，本身也是尹錫悅一手提拔的愛將，但最後並沒有選擇支持尹錫悅，反過來指責尹錫悅的作為已經違憲。

而在投票過後，國會場外已經陸續有民眾集結抗議，當國會確定投票結果、並發出要求解嚴的訊息後，原本在外圍駐守的軍警也開始撤離，現場的民眾爆出一陣歡呼聲。

▌尹錫悅在清晨正式解除戒嚴，6小時的政治鬧劇？

國會確定決議後，按照程序應由總統發布正式解除戒嚴。但是從宣告後就突然消失的尹錫悅，在國會表決的當下仍未現身，一直到清晨4點27分，才出面正式宣告解嚴。從12月3日晚間10點25分宣告戒嚴、到12月4日清晨4點27分宣告解除，前後歷時6小時，終於結束這場突發的政治風暴。

尹錫悅此番短暫宣告又被解除的戒嚴令，不僅已經引起黨內和在野黨的反彈，可能也會讓南韓社會激起不滿——尤其是尹錫悅本身的民調早前已經陷入低迷，2024年4月10日的南韓國會選舉當中，執政的保守派國民力量就已經大敗，形成朝小野大的局面。而尹錫悅與夫人金建希一系列的金權醜聞被爆出，也重挫他的聲望；在戒嚴風暴之後，接下來尹錫悅可能將會面臨政治責任的追究、甚至於在野黨醞釀的彈劾。

▌3天內完成彈劾？共同民主黨指控尹錫悅「叛國罪」

尹錫悅深夜的戒嚴令，這是自1979年陸軍少將全斗煥發動政變後，南韓44年來首次宣布緊急戒嚴。各界輿論認為，這一步險棋無疑是政治自殺。

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4日已發表決議，呼籲尹錫悅即刻自行請辭，若不主動下台，民主黨將立刻發動彈劾。共同民主黨在國會大廈前記者會表示，尹錫悅宣佈緊急戒嚴的行為明確違反了憲法、也不符合任何法律條件，因此戒嚴令實屬無效，更是嚴重的內亂行為，已能滿足彈劾條件。

共同民主黨首席發言人曹承來表示，將對總統尹錫悅、國防部長金龍顯、行政安全部長官李相民提出彈劾，還要加上叛國罪指控。曹承來還指出，國民議會試圖暫停戒嚴令「本身就是一場內戰」。

根據《朝鮮日報》，共同民主黨院內發言人姜由楨表示，最快將在4日提出彈劾案時間表，5日就能發布動議，預計提案後最快在24小時內投票表決。也就是說，若一切順利，3天內就能完成對總統尹錫悅的彈劾案。姜由楨強調，誰都無法確保不會再次發生戒嚴危機，因此國會議員一致同意盡快推動彈劾程序。

在突如其來的戒嚴令前不久，共同民主黨12月2日下午才向國會匯報、準備針對多位高級檢察官的彈劾程序進行表決。根據規定，彈劾案必須在72小時內投票表決，否則就會作廢，因此當總統彈劾案成為優先事項，檢察官彈劾案只能擱置。原先預計被彈劾者包含監察院院長崔在海、首爾中央地方檢察廳廳長李昌洙、中央檢察廳第四次長檢察官趙尚元，以及反腐敗二部部長檢察官崔在勛。《中央日報》，這也是南韓憲政史上首次監察院院長彈劾案。

根據《中央日報》分析，監察院院長彈劾案，以及近期民主黨主導國會推動的削減預算案，都被尹錫悅批為「意圖癱瘓司法與行政功能」的顛覆國家行為，因此嘗試發動戒嚴來「守護民主」。但尹錫悅的魯莽舉動，不僅促使在野黨發動更猛烈的彈劾，而他自己的幕僚也無法接受。《韓聯社》報導，總統辦公室首席秘書以上的高級幕僚12月4日一早即集體表明辭意。總統室當天向記者宣布，各室室長和首席秘書已經商定集體請辭。

▌國際社會反應

針對尹錫悅驚天動地而短暫的戒嚴令，國際社會高度關注，韓股與韓圓匯率首先反應——南韓綜合股價指數（KOSPI）下跌1.8%、科斯達克指數（KOSDAQ）下挫2.1%，在南韓金融監管機構表態部署70.7億美元以穩定股市和債市之後，跌幅才收窄。而在戒嚴令發出之時，在美國掛牌上市的韓股ETF——iShares MSCI Korea ETF（美股代碼EWY）盤中一度重挫7.1%，觸及52週以來的低點，戒嚴令解除後應聲收復失地，收盤跌幅收至1.6%。

在財閥方面，晶片製造巨頭三星股價下跌近1%、電池製造商LG Energy Solution的跌幅為2.8%、汽車製造商現代汽車下挫2.4%。晶片廠SK海力士開低走高，震盪至當地時間中午12點小漲約1%，網路巨頭Naver Corp和電池製造商三星SDI的股價則都走低。

韓圓同樣震動，兌美元匯率一度下跌3%，《路透社》引述交易商消息指出，12月4日稍早南韓外匯管理局在境內市場拋售美元，以求縮窄韓圓跌幅；由於擔心金融不穩定，南韓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於當地時間上午9點左右召開了一次特別董事會議。

三菱日聯金融集團（MUFG）貨幣分析師哈德曼 (Lee Hardman) 表示：「在已開發經濟體中，這種情況並不常見。」他補充，預計韓元將面臨進一步壓力。

由於南韓是美國在印太地區的重要盟友之一，加上尹錫悅上台以來所採取的親美立場，美國反應備受關注，美國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表示樂見尹錫悅解除戒嚴，並重申美國支持南韓人民和美韓聯盟，期盼南韓以和平方式解決政治分歧。

而美國國務院對外指出，尹錫悅發布戒嚴之舉，事先並未知會。《紐約時報》指出，美國總統拜登相當重視南韓，除因南韓有近3萬美軍駐軍之外，還因南韓是東亞地區少數的民主國家、以及仰賴南韓為烏克蘭提供彈藥抗俄。拜登對南韓的重視還體現在，他在2024年3月選擇首爾作為年度民主高峰會的舉辦地點，這是該峰會首次於美國之外的地點舉辦，且2023年4月時拜登還在白宮設宴款待尹錫悅伉儷。現如今，美韓關係陷入數十年來最大考驗。

目前五角大廈仍表示，美國在南韓的軍事存在沒有發生變化，並強調美軍人員沒有參與執行戒嚴命令、也沒有收到首爾方面的軍事援助請求；副國務卿坎貝爾（Kurt Campbell）指出美國「各級」官員都正在與南韓對口接觸，美國「嚴正關切」這一事件。

《金融時報》也指出，尹錫悅的舉動南韓與其最重要盟友美國的關係變得複雜。

英國印太大臣韋斯特（Catherine West）也指出，英國對南韓事態「深感關切」，指出英國駐首爾大使館持續關注事態、並與南韓當局保持聯繫。聯合國發言人德拉里維埃（Stéphane Dujarric）也表示密切關注，並坦言南韓局勢發展得太快，聯合國無法對危機做出明確評估。

日本首相石破茂則表示，「正以格外關心的態度關注此事」、「將持續為當地日僑的安全做好萬全準備」，而日本媒體亦關注石破茂接下來預定的訪韓行程會否因此生變，對此石破茂僅回應，尚未確定相關具體事項。

國際媒體紛紛指出，尹錫悅的戒嚴令是1987年南韓民主化之後，首度再現的戒嚴命令，使得南韓海內外憶起1980年代以及血腥的光州鎮壓慘案、還有當年的軍事獨裁者全斗煥。居住美國維吉尼亞州的韓裔美國人金正俊（Jongjoon Kim）直言：「我不知道為什麼政治會回到80年代。」

海外南韓社群仍然相當關注母國政治，並在相關討論中時有分歧乃至激烈爭吵，但對於尹錫悅宣布戒嚴，其反應大多一致，《韓國時報》華盛頓版記者兼副主編李昌烈（Chang Yul Lee）如此形容海外南韓社群的情緒：「他們是保守派還是進步派並不重要，每個人都說總統瘋了。」

韓裔眾議員安迪．金（Andy Kim）則在X上發文表達震驚：

「我從未想像過，（韓戰結束）大約70年後，我們會看到數千名北韓士兵為俄羅斯獨裁者攻打烏克蘭，而南韓民主卻陷入戒嚴。信任已經崩潰，人們感到動搖。在未來的脆弱時期和日子裡，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避免暴力，遵守法治和民主進程至關重要。」

在外媒對南韓戒嚴的報導裡，亦提及了尹錫悅在國內的不利處境，包括不確定的經濟前景、僅以些許差距勝選，民意支持並不牢固、相接而來的醜聞（包括梨泰院事件和第一夫人金建希醜收賄爭議）、還有2024年4月執政黨國會選舉大敗；在尹錫悅發出戒嚴令之際，南韓政治正處嚴重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