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皇的話,要聽嗎?絕不簡單的天皇生前退位談話
8月8日下午三點,日本明仁天皇透過電視錄影,對全國民眾傳達了自己的「心情」。天皇說擔心自己年事已高,可能將會無法好好履行作為日本象徵的工作,也擔心若做到過世為止,喪禮以及新天皇繼位的儀典會過於擾民。同時也認為設置攝政跟減少公務並不妥。雖然限於憲法天皇不得干政的規定,講得非常委婉,但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天皇希望能在生前退位。
看完天皇的談話之後,日本民眾普遍的反應,多半是同情天皇的辛勞,希望能按照天皇的意願辦理。台灣人看了可能也會覺得,一位年過八十還公務繁重的老人想要休息,也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在天皇緩慢平和的「談心」後,即將引發的政治波瀾,卻是意外險惡。
▎天皇制與日本政治
在日本歷史上,天皇的政治地位有過許多變化。例如最為人所知的戰國時代,以及之後開啟的德川幕府,當時的天皇就顯非實質的最高權力者。之後幕府倒台,新的藩閥政府借助明治天皇的權威樹立正當性,天皇又再次登上政治的舞台,並透過古代神話,將「萬世一系」的天皇上升至「國家神道」的「神」。
現今談到神道教,可能會想到觀光客雲集的各神宮、神社,但在當時國家神道透過強迫全體國民信仰天皇,藉政教合一以推動集權統治,扮演了軍國主義崛起的重要支柱。
在戰後雖然基於政治上的考量,盟軍維持了天皇制,但昭和天皇發表「凡人宣言」,步下神壇。新的日本國憲法更是嚴禁天皇干政,其職務僅限於象徵性行為。但天皇制深植於日本社會、政治與法律體系的影響力,並未隨著「國家象徵元首」的定位而被根除。
現任明仁天皇做為掀起戰爭的裕仁天皇之子,多年來強調對戰前帝國主義的反省,因此獲得了日本民眾與國際社會的尊重。弔詭的是,明仁透過反省歷史而獲得的聲望,又反過來鞏固了另一項戰前遺產——天皇制的正當性。
▎尊皇的兩難:對保守派政治藍圖的衝擊
在七月的日本參議院選舉之後,自民黨與公明黨的執政聯盟獲得啟動修憲所需的參眾兩院席次,修憲被認為是勢在必行。而訴求要取回昔日的日本的自民黨,除了萬眾矚目的憲法九條之外,還有一個重點就是對國民義務的強調,與對基本人權的壓抑。
在部份保守派的論述中,戰後美式的民主人權,讓日本成為了一個萎靡不振的個人主義國家,唯有透過修憲再次找回過往的集體主義,才有可能取回日本過往的榮光。
就如同新加坡與中國以「亞洲價值」與「中華秩序」對抗「西方」,日本的保守派亦以「天皇制」與「家庭價值」此二強調集體重於個人的「傳統」,作為對抗憲政民主的論述武器。
長期支持自民黨的神道政治聯盟,就是以宗教思想涉入政治,力主重視皇室尊嚴的主要勢力之一。先前剛當選的自民黨參議員三原潤子公開表示:
新憲法必須要能包含從神武天皇以降的日本傳統......我相信神武天皇存在。
神話中作為初代天皇的神武天皇,並沒有明確證據證明其存在。但在戰前作為國家神道的一環,日本政府主張神武天皇是真實的人物。
戰後在政教分離後,神道思想退出教育,教科書中的神武天皇回歸神話。許多保守派批評否定神武天皇存在,就是削弱了大和民族萬世一系的偉大歷史傳統,數典忘祖,導致當今愛國心淪喪,因而有必要透過政治力量復興包括神道教神話在內的傳統。三原的發言就是此派論調的代表。
為了要維持「傳統」的權威,即便女性天皇、無實權的象徵天皇與生前退位在日本史上均不罕見,卻因為與昔日明治以降的「傳統」不合,一向遭到保守派猛烈反對。而針對天皇「人權」的關切,更是被視為「左翼要將天皇降格為(享有基本人權的)一般人的陰謀」,並以「妄議」、「不敬」指責相關論者。
簡言之,將目前對明仁天皇的廣泛愛戴,轉化成未來訴諸傳統,復古修憲的支持,是保守派的政治藍圖。因此這番強調天皇僅為象徵地位以及自身人性,並期待修改傳統制度的發言,「尊皇」的保守派若公然反對,則殊為「不敬」。但若表示贊成,卻又代表承認「象徵天皇」、「天皇人權」與「天皇制度可改變」等主張是正確的,實在兩難。
▎如何捍衛民主憲政:走鋼索的自由派
然而,反對往集體主義修憲,並對天皇制抱持一定戒心的自由派,則陷入了另一種兩難——對自由派而言,只要天皇制存在一天,就難保未來不會再次出現一個戰前天皇,就算只是「象徵」,也難保不會被保守派作為倡議集體主義,削弱民主憲政的工具。
明仁天皇長年以來尊重民主憲政體制,並對戰前軍國主義深切反省的主張,雖與自由派的訴求一致,但也讓主張廢除天皇制的運動者難以著力。
雖然天皇這次的發言,對以傳統作為修憲主張的保守派確實帶來打擊,自由派也樂見再次強化天皇的象徵化與人性。但倘若這次開了天皇對國民傾吐「個人心情」,再透過輿論壓力達成修法的先例,則難保往後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談心」名義干政的情況。如此一來憲法禁止天皇干政的防火牆,將會越來越稀薄,這也並非自由派,特別是憲法學者所樂見。
簡言之,自由派目前也走在鋼索之上,一邊是修憲成功,一邊是承認天皇的實質政治影響力,一旦失去平衡,兩邊都是深淵。
就法理上而言,應該要在排除天皇發言,並且不考慮明仁個人人格的前提下,對「天皇制度」進行辯論與改革,避免天皇干政的嫌疑,但就政治現實而言,天皇談話的影響已成既成事實,再難從人們的心上抹去了。
▎走出等待「玉音放送」的臣民心理
對權威的依賴心態,未必會隨著體制的轉型而自動逝去。反觀台灣,解嚴近三十年,兩蔣也已逝去數十年,威權體制與偉大領袖的實體皆已不存。然而每逢選舉必有人尊奉「經國先生」的風潮、在各地仍爭論不休的銅像存廢、乃至於近日的轉型正義立法、教官退出校園爭議等等。這些都一再考驗著台灣人如何看待過去,又如何看待今日的民主體制中,自己的角色。
今日天皇制的未來,已不在藩閥政府、軍方或麥克阿瑟的手中,而在日本人民的心中。對於這次的「玉音放送」,日本人必須問自己,多年來對天皇的支持,究竟是認同天皇制在日本憲政體制中的存在意義,還是認同明仁天皇個人的人格與形象。而目前社會上普遍瀰漫的同情聲浪,究竟是出自臣民的順服,還是出自對人權的關懷。
無論本次風波如何收尾,唯有日本人民在心中不再期待天皇的「玉音」,獨立而自由地議論天皇制問題,並擔起主權者的責任做出決斷,日本天皇才有可能有真正「虛位」乃至於「退位」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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