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共3790字
編按:作者是擅長處理自我探索、關係議題的知名諮商心理師,她表示,我們經常使用「創傷設定」來看待自己,也就是過去曾經受傷的自己,定義了現在的自己。例如曾經被排擠的創傷,讓你深信不會有人真正喜歡你,在人際互動中卻步;曾被言語羞辱過的創傷,讓你深信自己不夠好,在面對新事物時總是沒把握。
受傷的內在狀態會產生僵化的思維,經年累月成為堅不可摧的負面信念;這個負面信念,讓我們總是逃不開自我懷疑、自我苛責的心魔,以致無法擁有自信與滿足。若要成為一個有自信的人,最重要的就是積極地自我定位;有意識地幫自己畫出「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接納、肯定現在的自己,而不是由他人來定義你。
作者: 吳姵瑩
失落感 蓋牌的人生
M以前小學畢業得市長獎,同時是老師同學眼中的模範生,在學校沒有人不知道她是誰。那麼小就是風雲人物的M,在順風順水的小學階段,覺得自己超級厲害。
進國中後,M跟母親鬧起家庭革命。母親堅持跨區把她送進更厲害的明星學校,但M原本的朋友群都不打算跨區就讀,母親不打算跟M溝通討論,認為M的兄姊也曾念過那所明星中學,也因此考上前幾志願,不論M哭鬧、冷戰,母親自始至終都沒有鬆動的意思。
後來M只能聽話去上學,既然就像媽媽說的,兄姊都有了好成績,也許也該相信這安排。但她心裡的痛苦依舊難以過去,不被理解、不被聽見,被迫與熟悉的環境和朋友分開,對一個少女而言,都有難以表達的難受。
上了中學後,M一開始也努力融入,但第一次月考後成績出爐,想要認真念書的M卻考了二十幾名。看著前幾名的同學神采飛揚地被表揚,她發現原本專屬於她的光榮時刻也隨之消失,她在這個來自各區優秀同學的面前,只是個平凡無奇的角色,沒有人在月考後跑來對她喝采,沒有老師另外叫她到辦公室幫忙,沒有同學會私下請教她功課⋯⋯。第二次月考後,成績一路滑到三十幾名,最後一次月考,幾乎墊底。M從天堂跌落凡間,沾了一臉泥濘。M決定讓人生蓋牌。
她愈來愈難專心學習,也變得愈來愈暴躁易怒,她開始相信自己根本什麼事都做不了,小學時期那股相信自己什麼都辦得到的自信,早蕩然無存。她母親開始著急了,更強烈逼迫與催促M。但在深刻絕望的M好幾次拿刀劃傷自己後,母親怕再累積M的負面情緒,停止了所有對M的要求。
一晃眼十五年過去
一晃眼十五年過去,三十歲的M在社會期待的而立之年,卻沒有固定的工作,剛從國外打工度假回來。而在這之前,她還跟父母要了十多萬去遊學跟學習外文,父母縱然百般不願意,覺得浪費錢對生涯沒什麼幫助,也不認為M真心想發展自己的語文能力,但畢竟從多年前就不敢要求M,所以也只能對M的行為無可奈何。
M覺得這些都是家人造成的—是強勢的媽媽親手毀了自己的人生,而兄姊則是爸媽重視升學主義下的幫兇。她認為哥哥姊姊之所以可以順利得到好成績,是因為他們以前就在同一學區就讀,早就習慣那個環境,根本沒有升學後人際適應的問題,跟M當年的處境截然不同,所以M也理所當然地責怪兄姊,覺得他們應該資助自己生活費。
蓋牌後的M愈來愈消沉,也愈來愈放縱,流連在夜店,甚至因為認為不會有人喜歡如此靡爛又沒什麼成就的自己,嫉妒兄姊工作順利不斷加薪、升遷,還感情美滿,所以對兄姊的感情搞破壞、挑撥離間,搞得兄姊都差點要跟另一半分手。
M活在受害者狀態中,認為自己的人生被迫害,導致生活在不喜歡的結果中。
M對自己的認識停留在那沾了一臉泥濘的自己。她切斷小時了了的自己,長時間活在灰暗狀態,也就是長時間以一臉泥濘的自己來面對人生,這也是她對自己最真實定義的狀態—充滿挫折的、不起眼、不厲害、怎麼努力都沒用的自己。
即使她接下來的人生,有幾次稍微振作一點,想要往前跑,這個一臉泥濘的模樣,卻又陰魂不散地纏困著她。即使後來她交了男朋友,仍整天惶惶不安,擔心哪一天男友認清了真正的她,必定會拋棄她,頭也不回地離開。所以兩人交往沒多久,M就主動提分手,讓男友一頭霧水。
人生失去彈性
M的自我破壞力之大,不僅破壞周遭人對她的信任,更消磨家人對她的愛,但她無法克制地繼續破壞。一個人的破壞力驚人,也意味著曾遭受傷害的痛苦如此巨大,但沒有人能理解當時的感受,於是自己也背棄自己。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也許在M身上已然應驗,那是因為她持續用中學時期看待自我的眼光,而不是用小學時期看待自我的眼光,在看待她的人生。
有這樣蓋牌心態的人,不在少數。一旦人生經歷挫敗,或者第一次遭遇重大挫敗,有人會因此完全改寫自己的歷史,覺得過去的輝煌不過是場騙局,一敗塗地才該是自己真實的樣子。
蓋牌的舉動是對人生的習得無助與無能為力,也是一種強烈失去後,痛苦地放棄掙扎。M的自我破壞力巨大,當然也帶著強大自我厭惡感,使得她難以願意重新看待自己。
「蓋牌之後的生活,會不會很寂寞呢?」我頓了下。「感覺都沒有好牌可以出的感覺,一定很糟吧!而且這個感覺,似乎說了也不會有人懂,也許媽媽也只會覺得你只是耍孩子脾氣,卻無法體會你心底的難過、痛苦。」我問M,「有時候會想念小學的輕鬆快樂嗎?還有那股榮耀感?」M點點頭,淚水奪眶而出。
她真的不需要更多人告訴她,她的人生究竟「應該」做些什麼。她需要的,就是願意好好聽她說話,理解她曾經歷的巨大失落。
她失去快樂的童年,失去熟悉的歸屬感,失去在雲端上驕傲的姿態,失去那自信滿滿的動力,其實她也失去了她最信任的家人,更失去了愛人與愛自己的能力。當痛苦沒有被充分地理解與接納,就會吞噬一個人身上曾經擁有過的各種美好。
而人生最需要有的態度,是有能力「彈性」看待自己,知道挫敗也是自己,光彩也是自己,如此才能幫自己找到適應環境的方法,或者擴展新技能,而不是偏執在「我永遠一臉泥濘」的自我認識上。但要鬆開這股偏執,必須要能跟那一臉泥濘的自己和解,而不是任由泥濘的自己,張牙舞爪地占據人生主導權。
而通常與這類型的人工作,必須幫助他們卸除層層自我守護的關卡,才能真正碰觸他們的內在,因為在他們心中,「我永遠一臉泥濘」的腳本一旦定案後,就不容許其他人隨意竄改,即使他的生命不斷重複痛苦。
「想起中學的自己,會為自己難過嗎?」看著一直擦拭眼淚的M,我問著。M輕輕地點點頭。當有人說出她的內心感受,她原本對自己的厭惡與排斥,就會悄悄改變;當她不再與自己的內在抗衡,不再批判自己,對身旁他人的排斥與阻抗自然能夠降低。
也許M有時候陷入受害者情結中,會憎恨家人對自己不公平的安排,但痛苦與不如意的人生,也讓M經常自我苛責:
「你就是不夠努力啊,每天耍廢要怎麼跟得上大家?」
「你終於看清事實了吧!以前隨便考可以第一名,也不過是因為你沒遇到強手!」
「不過平庸之人泛泛之輩,還敢這麼驕傲,想起來都覺得好笑!」
「一個考試就可以把你打趴,你的人生還有什麼好說的?」
陷入泥濘之境的人,對自己的羞辱往往也不留情,所以M根本不需要其他人來告訴自己要怎麼做,因為她早已把自己批評得體無完膚,當然也不難理解M身旁的人究竟對她有多著急多擔心,逐漸陷入一種順著她也不是、指導她也不對、責罵她就更慘了旳兩難境地。
「父母都在等著孩子道謝,孩子都在等著父母道歉。」這句話說盡了兩代相處的隔閡。M的母親一定認為自己是為了M做最好的安排,也相信M年幼無知,日後必然感謝自己費盡心思的一切安排。而M則是一直在痛苦中煎熬地等待著哪一天母親可以真正知道自己做錯事情,願意悔改不再強勢安排她的人生。她們母女倆在學業的煎熬中,錯過彼此,很可能會繼續錯過下去,形成家族中巨大且難以弭平的陰溝。
若你問M,她究竟要什麼,想怎麼樣?大部分蓋牌的孩子,根本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蓋牌就像是人生進展從那一刻停止了,後面的人生就像開啟自動導航模式一樣,失去清晰的方向、清楚的覺知。
「那你要回去看看她嗎?好像不太有人理解她的難過,妳理解嗎?」我問M。
在談話中,我幫助M逐漸堆疊出她對自己狀態的認識與重新理解,她開始用新的視角看待自己。
「妳想怎麼表達對當時自己的心疼呢?」我繼續說著。
M難過地搖搖頭,說不上話。大部分人在療癒自己時,常常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面對自己又熟悉又陌生的過去,彼此寂寞地相視。
「那你告訴她,我看見你的孤單、難過,辛苦你了,這些年來一定很不容易,我知道妳很努力表達妳自己,可惜沒有好好被聽見。妳一定覺得很委屈,一下子感覺自己失去了很多,妳熟悉的環境、熟悉的位置,太多陌生讓妳難以適應。」我帶著M對自己說話。
M開始說了之後,流了更多眼淚。「妳可以接著說,我很抱歉妳經歷這些,我也知道妳在等其他人跟妳道歉,很遺憾妳一直等不到。」M一直哭,一直哭。
我知道M心中跟人抗爭的盔甲逐漸融化,愛自己的力量逐漸從心靈深處蔓延。
療癒時刻
有時候倒栽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那一刻挫敗後,失敗成為你的代名詞,你開始用失敗定義自己,而忽略了過往的努力或稱讚,覺得人生就此跌落谷底。我們會放大挫折,其實是腦部機制裡,對於不舒服的經驗自動放大,警告我們有生存危險,因此自然需要提高警覺,而占據我們較多注意力。
但,人生的確會有時序,會有起伏,如何抓住低谷後的翻轉,最重要的還是那股對自己的相信,並且具備不被低谷的狀態給定義的彈性,那些過程是你的一部分,並不是你的全部。
有時候,我們必須成為自己的內在父母,去跟自己的過往好生道歉。有時候我們要自己當清潔隊,帶著愛來療癒自己與清理自己。給「希望」一點注意力,給「相信自己」一點注意力,你的一點努力將能翻轉現況。
本文節錄自天下雜誌出版的《你這麼好,為什麼沒自信?》
※ 歡迎用「轉貼」或「分享」的方式轉傳文章連結;未經授權,請勿複製轉貼文章內容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