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奇幻小說】林佑軒／悲願大千無漏，報以色彩陽光

推薦書：François Place／著，陳太乙／譯《歐赫貝奇幻地誌學》（時報出版）

《歐赫貝奇幻地誌學》，精緻的世界。法國圖文作家法蘭斯瓦．普拉斯十年心血創造此書，譯者是如椽譯筆陳太乙。

首先我們注意到結構。一字母一國度，二十六拉丁字母構築了廣袤、深邃、童趣的宇宙。法文俗語「從Ａ到Ｚ」（de A à Z）的意思是「包羅萬有」、「鉅細靡遺」，是否啟發了作者？往古溯去，亞伯拉罕諸教早有明訓，神說：「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後的；我是初，我是終。」神就是百科全書，作品皇皇開卷，物象栩栩如生，他們抬眼上望，拿筆者拈花微笑，那就是他們的神。

一如《哈扎爾辭典》、《貓的痴情辭典》等傑作，《歐赫貝》也繼承了這全包宇宙、大千無漏的企圖。

台灣創作者亦可見賢思齊：「我是ㄅ，我是ㄦ，我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悲願大千無漏，不只創作了結構，也造就了圖畫與文字。本書幾乎網羅了所有的原型敘事──閘門只往一邊轉，出去了就回不來的香格里拉，魔法的同時性（滿足Ｘ即凌空啟動Ｙ），人與物象的邊界消弭，英雄深入虎穴與虎子同行的成年禮，一物勾魂攝魄，一物引爆爭戰，一物得者即英雄，一物值得追尋卻永不可及。

圖畫的部分，也集合了各種平面藝術風格：遠東的山水畫，日本的浮世繪（富嶽眾景），波斯的細密畫，西方的古地圖，東方的古地圖。當然，也都浸潤了作者本身的風格。算不算是一部平面藝術版本的《風格練習》？這方面，作者下的工夫、使的功夫，都令我連連驚呼。

但也不能不注意，從Ａ到Ｚ，畢竟是拉丁字母。奇幻地誌學，誰的奇幻？誰的地，由誰誌？很有趣，因為我們談奇幻，當然近年更有我熱烈推薦的瀟湘神、邱常婷的台灣奇幻，否則第一印象的奇幻還是很西方、中世紀風情的，而《歐赫貝》這部奇幻地誌，誌的則是東方。說到底，還是東方之地由西方來誌，本書想像力的出發點仍是歐洲的，或更確切來說，法國的。羅浮宮裡的法國人臨著櫥窗作著夢。我最近去羅浮宮，感到自己也漸漸膩了那些精雕細琢的西方藝術，那些算盡機關的豔與怖，什麼維納斯，什麼蒙娜麗莎，我都不念不顧，反而流連在蘇美、巴比倫、亞述、埃及等古文明的遺物，欣賞它們的素淨雅樸，形制上既古舊又新鮮，充滿鋸齒毛邊。於是我稍稍猜測普拉斯的心情。西歐已經走到了一個終極，科學、藝術、政治、社會，某種程度來說，彌賽亞已經來到，大同世界卻充滿無盡的苦悶，因為已到終點，也沒有了救贖。所以，《歐赫貝》選擇從大同世界回到大千世界，西方的問題，從東方找答案，劈開貧瘠的此在，探尋妖異富饒的他方，一如書中的小女孩在長者麵餅裡吃到了象牙雕的小海豚，因此成為了艦隊統帥，不正是法國人主顯節的日常──國王餅與瓷偶的瑰異變體？

展讀《歐赫貝》，我又一次被神聖又家常的法式普世主義所觸動。一種弔詭：法國標舉普世主義，照定義應是無色無味萬國皆通，卻充滿了法國味。昔日的法國殖民，怒睜的血眼為南方諸民族帶來了毀滅與恐怖，作者亦多有批判；《歐赫貝》承繼的卻是二十一世紀的法國注視東方的眼睛，這個退居區域強權的法國，遺留了對東方的幻夢，已經無力征服，卻仍睜眼觀看，帶著敬仰與好奇。

但當我身屬東方、就是東方，該以何種角度展讀？

他人的怪獸是我的厝邊，他人的奇幻是我的日常，他人的夢想是我的故鄉。

不要分析那麼多，純粹開書臥遊也很好。拜訪了全世界，總會與故舊重逢；各方各面都試著兼容並包的書，讓讀者時有「噢，你也在這裡嗎？」的快樂。《歐赫貝》就是這樣的書。你甚至可以猜想作者的靈感來源，「啊，他也讀過某某某嗎？」大量閱讀創作後，筆下凝煉出了永恆圖式；若他沒讀過，更證成了人類的想像力到了極限，會畫成一個完滿的圓，一種藝術的普世主義：故事裡有Empereur de Jade，直譯為「玉皇帝」，也像《西遊記》的玉帝一樣愚蠢而排場十足；也有Monts de Jade，「玉山」；受膜拜的有眼妖樹、時空限定的詛咒，可以與伊藤潤二〈潰談〉、《漩渦》對讀，但與伊藤的陰暗世界相比，這裡洋溢著彩虹與陽光……

也許這樣的普世，超越了主義、超越了法國，更也許，不識「普世」，不識「主義」，不識「法國」的大朋友、小朋友，能在捧讀本書時訪得最純粹的快樂。就像我，我創作者的眼睛看見了創作中的他，創作此書時，必是極端快樂的吧。讓我回想起兒時畫畫的快樂，長大後消散了，神經突觸斷了，《歐赫貝》卻能圖文兩者得兼，是值得羨妒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