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農業大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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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形農業大軍


當他們在暗夜裡摸黑離開工廠

當他們頭也不回地放下你我的阿公阿嬤

他們去了什麼地方?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答案是,他們成了台灣的隱形農業大軍



台灣農業面臨嚴重的老化、缺工問題。農委會統計,目前台灣農業常態缺工約一萬五千人,季節性缺工更高達二十一萬人次。此外,台灣農民平均年齡高達六十二歲,世代斷層嚴重。換言之,台灣農業不只勞動力極度匱乏,更缺乏產業轉型最需要的年輕思維。台灣傳統農業在多年缺工困境下,究竟如何存活下來?公開的秘密是,大家都在違法聘雇失聯移工;這些「非法農業移工」,早就成了台灣農業不可或缺的隱形大軍。一名農場主坦承:

「在我們這邊,哪一戶家裡有開燈的,沒有在用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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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法農業移工 牽動台灣農村經濟最經典的案例,該屬高雄美濃的野蓮產業莫屬。二〇一六年九月,移民署專勤隊在美濃野蓮池逮捕八名非法務農的越南籍人士,意外揭開年產值超過三億台幣的野蓮產業,竟有近三分之一勞動力是來自非法移工的內幕,也連帶導致這個明星產業幾乎全面停擺。

事實上,不止野蓮,包含山上的果樹、茶園、高麗菜,還有平地的各種葉菜類加工廠,都是最辛苦也最缺人的行業,即便農民祭出高薪也難以聘到願意久待的台灣人。因此,刻苦耐勞又熟悉農業,在台總數仍多達四萬八千人的失聯移工,就成了這些產業的主力。 

聯合報系願景工程耗費超過半年時間,跟著不同作物的作業季節,在數個農村貼身採訪多名非法農業移工,也一併訪談了農民、農會及各界專家看法。除了呼籲更多人關注失聯移工與農村錯綜複雜的關係外,也想帶讀者一起探究,農委會即將上路的農業外勞政策,是否真能解決農村的困境。



初春的菜園 裡擠滿了採收農民與載貨卡車。這些農民除了少數七、八十歲的台灣阿嬤,還有極少數負責指揮調度的台灣幹部外,餘下的幾乎都是失聯移工。同日稍晚,美生菜加工廠裡,忙進忙出負責清洗、包菜的,也幾乎都是來自印尼、越南的非法移工。

農場主人蘇女士(化名)說,她們在最高峰時大約同時養了六十名失聯移工,每人月薪在兩萬八千元至四萬元間不等,甚至供吃住、包看病。她強調,農場在乎的從來不是省不省錢,而是找不到願意長期、穩定投入工作的台灣青壯人力。農場台灣幹部感嘆,願意留在農業裡的台灣青壯人力實在太少了,就算老闆每月願意給五萬,也找不到肯吃苦的人,非法移工願意拿更少的錢做更多工作,換來的也是彼此的安穩,他不明白為何農村被逼到要集體違法才能求生存。








蘇女士 透露他們的農場生存之道:「很多人都私底下養一批人,大家都互相知道,但你不要跟別人結仇,就不會有人去報啦,這樣到時候才不會缺工……警察偶爾會直接來抄場,我們今年雖然沒有被抓到,但都要放風聲出來,讓同行以為我們有被抓幾個,這樣才不會被嫉妒,就被檢舉。


春末的茶園 裡,兩名年近八十的老農帶領一班近五十人的非法移工,在陡峭的坡地上連日採收。茶園主人蔡老闆說,採茶工作過度辛勞,即便工人每日可賺進三千至七千元台幣,還是不容易找到工人,為了不讓辛苦開墾的茶園荒蕪,如今只能仰賴失聯移工與外籍配偶採茶。













在台灣待了超過十年的越南移工阮大姐沒停下手上的工作,一邊採茶一邊向記者強調,她們做的事情雖然違法,但多年來躲躲藏藏不管做什麼工作,都是對台灣好的事情,她希望未來可以有在台灣合法工作的機會。事實上,她和年邁的農場主人一樣,也早都是當阿嬤的人了。

颱風來襲前 的山區,遍野都是忙著搶收的高麗菜田。與記者長期聯繫的失聯移工說,他們已至少連續七天睡在農田工寮中,忙到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我們在深夜的山谷間,仍見到許多戴著頭燈搶收高麗菜的移工,辛勤地在惱人的綿綿細雨中工作。















菜園主人張老闆(化名)苦惱地說,工人們白天全被其他農民「搶走」,輪到來他的菜園時,再怎麼夜黑風高,就只能深夜搶收了。這些工人約在凌晨兩點左右收工,然而天亮時卻又得繼續採收,每日平均睡眠僅三小時。負責載送高麗菜前往蔬果市場的原住民工人則說,當今台灣能比他們還耐操的,也只有失聯移工了。

素有「鳳梨王子」之稱的青農楊宇帆感嘆,農業移工政策延宕多年,政府又拿不出農業轉型具體對策,才迫使台灣農村成為「千歲團」、「外籍配偶」與「失聯移工」的三重組合。他百感交集表示:「我只能說,違法不見得是一件錯的事情……沒有他們(非法農業移工),很多農民都沒有飯吃,現在大家是一個生命共同體。」


















阮金紅 是來自越南的新住民導演,她曾與丈夫蔡崇隆合拍紀錄片《再見,可愛陌生人》,深刻記錄在台失聯移工進入台灣山區農村後生活的苦境。他們觀察,會選擇「逃離」雇主的移工,不外乎是因為工作受到剝削、雇主忽視他們需求,或是因工資過低無法償還高額仲介費,因此才會選擇逃跑,進入比較有機會賺錢,或者比較自由的環境中工作。

「很多移工跑的原因,是因為不健康不快樂,太壓抑,找仲介也沒機會講話反應,累積情緒後,心裡就不健康,這也是原因之一。」阮金紅認為,雖然賺錢很重要,但心理健康也是影響移工的重要因素,因為「健康的移工不會選擇逃跑」,雖然可以賺多一點點錢,但生活非常沒有保障,因此她希望台灣人能對這些失聯移工有更多體諒,畢竟他們賺錢工作的同時,其實也在幫忙台灣農業。
據阮金紅觀察,失聯移工在逃離原有雇主後,大約有七、八成會輾轉進入農業,這是因為很多人在故鄉時就是農民,農村生活對他們而言容易適應,自然也比較好賺錢。 來自越南河靜的阿海說得一口流利中文,即便不算上他在大理石工廠的日子,也已在台灣農村待了八年,算得上是「資深農民」。他說,工廠裡的日子太苦又賺不了錢,來到農村能做自己熟悉的事,雖然一樣苦,但能賺多一點,「雖然是逃跑,但我們沒有做壞事」,他說。 同樣來自河靜的阿成,在老家時的專長是修電器。來到台灣後,他被分配到一家工作環境極度惡劣的燒玻璃工廠,且仲介當初承諾會讓他多加班多賺錢,最後也是一場空話。眼看再這樣下去,待在台灣的日子可能連七千美元的仲介費都還不起,於是阿成選擇到農村投靠老鄉,大夥彼此間有個照應,工作環境除了太冷之外,比起工廠舒適多了。 人在異鄉,到了天高皇帝遠的山村農園,有同鄉的扶持,還有更高的工錢;換是你,逃不逃呢? 四散在台灣各角落的同鄉們,也會趁著農閒時設法相聚。有時討論的話題,不外乎誰也來了,可惜誰已不在。重逢的宴席沒有鋪張的本錢,大夥只能在工寮裡喝點小酒,吃些家鄉菜回味。 他們在隱密山林裡搭建的工寮,有時也應有盡有,不但有客房、衛浴,就連影音設備也一應俱全。他們說,這些影音設備,都是本來就擅長修電器的同鄉,四處撿拾修復,東拼西揍而成的。 移工們的狀態也會隨著外部的情勢,時而緊繃,時而自在。有時候風聲說,警察最近有業績要求,可能會到農村裡「掃一波」時,大夥就得抱著隨時要逃跑的心情,一刻也不能放鬆,就連睡覺時也乾脆枕著行李箱算了。 在我們無法透露地點的山村,他們說,山的這一頭起碼有上千名失聯移工,另一頭也有幾千人。偏鄉小鎮 的市街上,幾乎全是東南亞面孔,已經形成另類的移工聚落,會不會說中文已不重要。 阮大姐住在山的另一頭,她的年紀大概可以當其他移工的媽。阮大姐帶領一群同鄉住在陡坡的工寮裡,吃、住、工作全在一起,情同家人。阮大姐在台灣陸續當過十年看護,在工作期限即將到期前,選擇離開雇主,繼續在台工作。她說,與其回家帶孫子,不如留在台灣賺錢寄回家,對家裡更有幫助。至於家人,就用視訊每日聯絡吧,其他同鄉誰不是這樣? 也有人「全家」都是逃跑移工,幾乎是全家非法移民落腳台灣農村,成為撐起台灣農業人力缺口 的補充大軍,只是見不得光而已。 來自泰北的阿燦是第三次來台工作,從早年月薪三萬,到第三次月薪只剩一萬七千元,他想著,這樣的薪水和留在泰北沒兩樣,不如到農村發揮專長;反正,他的農業技能本來就點滿了。沒多久,阿燦把自己的兒子也帶到山裡工作,兩人就這樣在同一個農場裡落腳下來。 在農村裡最常見的組合,就是年邁的農場主帶著外籍配偶及逃跑移工,持續為農業續命。 只要有錢,這些「新農民」什麼活都做。播種、施肥、除草、摘果、採茶、割菜算不上什麼,要做得又快又好,還能連著幾日不睡覺幹活,才是他們最大的競爭力。 只要有錢,這些「新農民」什麼活都做。播種、施肥、除草、摘果、採茶、割菜算不上什麼,要做得又快又好,還能連著幾日不睡覺幹活,才是他們最大的競爭力。 只要有錢,這些「新農民」什麼活都做。播種、施肥、除草、摘果、採茶、割菜算不上什麼,要做得又快又好,還能連著幾日不睡覺幹活,才是他們最大的競爭力。 農閒的時候,他們要不是像遊牧民一樣到其他地方務農,就是找其他商家打工。偏鄉什麼專業都缺,像阿成這樣的人最吃香,本業是修車修電器,能當工人能種田,生存能力堪比水熊蟲。你要工人,就找阿成。
二〇一九 年初,農委會與勞動部歷經多年評估後,總算在今年初開始研擬開放農業移工。在超過半年的繁複審查後,合法農業移工從「最快八月」喊到「最晚十月」來台,農民卻眼看一年又將過去,仍望穿秋水等不到合法人力,只能無奈續用非法。






















農委會 統計,目前已審核通過兩大類農業移工引進申請,分別是季節性缺工核可四十七件共四百六十三人,以及酪農業核可共一百四十九人;這些農業移工每次來台三年,可展延四次,最多可連續在台工作十二年。

農委會人力發展辦公室執行秘書蔡佩君,目前已核定的農移工集中在四個中南部農會,其中光中部就去百分之五十六員額,南部則百分之三十二,兩者相加約為四百名人力。

目前勞動部已將核定農業移工人數報與勞力輸出國討論。據了解,菲律賓、泰國都已談妥,但印尼不滿台灣政府對移工保障不足,目前雙方談判卡關。至於在台移工人數次多的越南,則遲至本月二十三日才開始談判。

值得注意的是,多數農民殷殷企盼的「合法農業移工」,與現在台灣的產業移工、家庭看護工制度不同,並非由有人力需求者直聘。在農委會正式說法中,農業移工被稱為「外展農務服務」,目的為因應農忙、農閒人力彈性需求。移工實質雇主是農會、合作社或「農業NGO(非政府組織)」,農民只需在有人力需求時才付費申請派工協助,平常不需肩負管理、照顧責任。換言之,這其實就是「派遣」版本的移工制度。

蔡佩君表示,「外勞不是萬靈丹」,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所以農委會除了持續試辦引進農業移工外,也分別透過薪資補貼、青農培訓等方式,補足超過兩千五百人次的農業人力; 但真正要治標治本,還是得推動機械化、自動化轉型,才能提高生產效率,因為「人是永遠補不足」的,農業移工只是支撐轉型的過手段。

至於部分農家對於外展制度的質疑,蔡佩君則舉日本的農業外展制度為例,強調他們也用類似方式引進替代勞力,所以「外展是一個趨勢」,也比較能因應季節性缺工需求。她表示,未來農業移工正式入台後,政府各單位也會加嚴查緝非法,「讓他沒機會,農場主才會轉向合法。」

雲嘉南 農耕面積逼近二十五萬公頃,農業年產值超過千億元,是台灣最重要糧倉。然而大家都有默契卻避而不談的,卻是農家有地種無人耕,大量聘用非法移工的事實。

打從農委會宣布農業移工政策伊始,農業圈就盛傳仲介業者陸續化身為為「農業NGO」,或不停慫恿農會、產銷班提出申請,希望自己也能藉此政策抽佣。嘉義縣新港鄉農會推廣部主任何麗質,以及雲林縣斗南鎮農會供銷部主任張耀裕,分別證實了此說法。

何麗質表示,雖然新港鄉幾經評估,最後沒提出申請,但過程中確實不斷有仲介業者上門遊說,說只要農會願意簽約,他們願包下所有工作。「但計劃申請人是我們、名義上雇主也是我們,怎麼可能出事了仲介公司會承擔?」何麗質透露,據說許多農會都遇上仲介推銷,甚至聽聞有農會受到農委會壓力,希望他們多少申請一點。

張耀裕則解釋,農會業務本來就太多元,加上未來農業移工適用勞基法,同仁沒有心力再去搞懂移工相關法律條文,也是可以理解的狀況,所以雖然名義雇主是農會,但實際上他們也是委由仲介處理。他透露,其實現行許多非法農業移工,也已經是仲介在派工,換言之業者早就摸清農村底細,如今與農會分工合作也是合理之事。

張耀裕指出,雖然農委會選擇外展制度,是考量多數小農只有農忙需要聘人,平常養人不划算,因此委由農會統籌管理派工,但以斗南為例,鄉內主要作物是稻米與馬鈴薯,農忙時大家同時要人,農閒時卻可能半年都不缺人,農會依法也不能將人力派到其他鄉鎮使用,屆時得自行吸收人力成本。

記者追問,既然明知引進外展移工,恐面對半年農閒都派不出人的窘境,為何仍向中央申請人力?對此,張耀裕則笑得尷尬,說這個問題實在不便回答。

美濃野蓮 產業曾經因移民署查緝非法移工而意外受到重創。這次,農會這次也向農委會申請了十名外展移工,希望可以從好不容易擁有的合法管道,慢慢改變農民的作業習慣。美濃農會推廣部主任鍾雅倫坦言:「我們是不得不申請,因為站在農會立場,這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鍾雅倫說,野蓮產業得長時間泡在水裡工作,十分辛苦,過去確實使用蠻多非法移工,如今政府願意提供合法機會,且野蓮產業特性就是全年生產,屆時移工可以有穩定收入,所以農會才向農委會申請合法人力。

鍾雅倫解釋,移工管理並不是農會專業,因此他們選擇與中華民國農會合作,由它們處理仲介事宜,農會只負責派工,最起碼移工出了事,中華民國農會比較能負責,農會方也比較能聚焦在農業事宜,不用擔心人力管理。

雖然農委會引進移工的初衷,是為了鎖定彈性派遣,而非固定農家長期聘用,但鍾雅倫卻說,美濃野蓮是需要穩定人力的產業,未來他們引進的移工主要會是固定的幾個農場運用,只有在秋冬兩季白玉蘿蔔、番茄採收旺季時,會協調野蓮業者將移工「讓」出來給不同農家幫忙採收蘿蔔和番茄。


「能活到現在的,早就都用違法的了,現在政府才要開放,我去申請,它要讓我同時用嗎?」

聽聞政府總算要開放農業移工,許多長年飽嘗缺工之苦,被迫聘請非法農工後卻又擔心被檢舉的農民,多數反應願意選用合法移工,卻又擔心人力無法滿足需求,自然期望能與非法共用。只是,合法非法混用,真的好嗎?

首要的問題是,負責派工的農會,是否願意將合法外展派給仍在使用非法移工的農民?對此,受訪農會不約而同坦言,他們不會,也沒有人力去查農民有沒有使用非法移工。何麗質就說:「我們不可能找碴去查農民,基本上他們是我們的老闆,就算他們用非法的,我們也不可能去查呀!」

撇除農會讓違法農家也能申請合法移工,是否會有公平性問題,對於合法、非法移工混用可能衍生的後果,長年協助在台移工處理爭議事件的桃園市新住民通譯協進會總幹事范金荷則擔心:「如果可以混用,那未來合法的很可能也會跟著跑。」她表示,移工間彼此都會互通有無,知道哪裡比較好賺,大家約一約就去了,法律不會是他們第一考量,賺錢才是,「如果非法的能賺更多,那幹嘛不跑?」

合法上路後,要把非法抓光嗎?


此外,農委會也宣布,未來合法移工政策上路後,政府會配合加強查緝非法,唯有讓農家都請不到非法的,大家才會轉向合法管道。然而,曾任彰化縣農業局長的逢甲大學國際貿易系教授楊明憲提醒,政府在有更多輔導、配套措施之前,貿然大動作抓捕非法農業移工,可能只會製造更多問題。

楊明憲說:「把人都抓光,農村也會崩潰。或許你說站在政府角度,怎麼可以放任?但市場就是存在這個需求啊!」他強調,現階段只是少量引進合法移工,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所以政府要做的,應該是先設法讓合法移工變得好用,這背後包括建立一套更好的工作媒合機制、移工管理系統,然後才是給農民一段期限去輔導、登記使用,最後才是加強查緝非法。

楊明憲也分析,現階段的非法農業移工包含兩種型態,其一是大家都熟知的失聯移工,其二就是許多家庭看護、產業移工會趁假日到農地賺外快。前者如就地合法會有非常多爭議,但他認為,在雇主同意前提下,法規放寬後者能先到農業單位打工,就能大幅改善農業缺工問題,也不會把農業移工政策都壓在「抓非法」這件事情上。


蘇女士的家族農場最多曾同時請了近六十名非法移工,不只要照顧他們住宿、吃住、醫療開銷,同時間還得協助他們躲藏,不是件容易的工作。

據她觀察,中南部農村早和東南亞籍配偶、失聯移工形成密不可分關係,他們不僅提供穩定、高品質的勞動力,有些手腕高明的外籍配偶甚至直接向農民承租土地,自己當起牛頭調度失聯移工種田,台灣農村的「變形」程度,早就不只是「使用非法移工」這麼單純的事情,所以政府遲至今日才引入合法移工,也不可能從根本面上解決任何問題。

蘇女士強調,很多人到現在還以為農民雇用非法移工,貪圖的不過是廉價勞動力,但她認為價錢固然是考量之一,更重要的問題還是花錢聘來的勞工能幹與否,因為「不好用,再便宜都是浪費。」她強調,農業是份苦力活,但同時也是份技術活,工作時間又具備高度彈性,所以她們付高薪聘用的台灣人,要嘛做不好要嘛做不久,因此這些農業工作最後落到「吃苦耐勞不囉唆」的移工身上,不是偶然,也是農家的無奈。

對她而言,農委會現行政策走向無疑教人喜憂參半;喜的是政府總算為農業移工開了一扇合法的窗,憂的則是派遣移工制度不符合部分農場長期聘用需求,且屆時移工受勞基法工時規範,彈性運用上限制仍多。

素有「鳳梨王子」稱號的台南青農楊宇帆則質疑:「有合法外勞大家就會去用嗎?那真的幹話,場面話誰不會講?重點是好不好用,多少錢?」他認為,外展農工確實對某些農民有幫助,但農委會現階段對缺工的替代協助方案,就是找大學生、青農一起「下鄉」當替代人力,實質上就忽視了農業的技術性,讓大量不具備專業,辦事效率不足的人進入農業,能發揮的幫助畢竟有限。

楊宇帆強調:「農工也是一個專業,要有這樣的基本概念。」他舉例,「今天你叫鳳梨工人去採柚子,他不是沒辦法做,但他效率就是不好,因為他身體的肌群就是已經適合鳳梨了,採柚子用到的身體部位就不一樣……所以術業還是要有專攻。」他認為,目前台灣有針對特定作物的技術團隊,能一路從屏東種到南投,然後再從屏東一路採收上去,徹底解決缺工問題,農委會與其做派遣移工,不如參考專業農業團模式補足人力。

他認為,缺工背後代表的是台灣農業轉型失敗,一直停留在傳統小農模式,才導致農業無法現代化、規模化、機械化耕作。他建議農委會應該設法扶植好的農企業,由他們去當小農保護傘,才是比較良善的方向。

「缺工只是假議題」,楊宇帆說,「有時候我發現很多問題會產生,都是因為產業沒辦法規模化。雖然規模化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但規模經濟不夠大,鳥事就是會跑出來。」


「捉他們很累,不是只有捉,還要收容,還要幫他們討債,派人顧他、遣返他,等於『沖脫泡蓋送』要從頭做到尾!」

已有三十年資歷的資深員警老蕭(化名)坦言,除非上級長官有績效要求,否則一般基層員警不會想主動捉拿失聯移工,一來是失聯移工即便「違法」卻間接填補農村勞動力不足,二來則是許多失聯移工被雇主積欠薪資,被捕後員警還要幫忙處理很多後續問題,所以多數情況下,基層員警會覺得追捕移工「又累又惹人嫌」,不會主動緝拿。

老蕭透露,農村裡的警察其實都清楚失聯移工在哪裡,真的想捉的話不難,問題在於,這些移工被捉不是因為做壞事,而是農場主間有糾紛才挾怨檢舉,警察就算捉了也是成為報復工具,不是在解決社會問題。「績效的部分專勤隊會有要求,正常來說就不會去抓,因為抓他沒意義,人家又不是作奸犯科燒殺擄掠,過期(居留)就過期啊!就算你想捉,你同事也不想!」

另一名服務於海巡署,經常受命緝拿失聯移工的老張(化名)則認為,與其討論農業移工「違法」問題,不如先探討他們在逃跑前是否受到剝削、虐待,以及農業缺工問題能否解決,不先解決成因的話,只是一味要求第一線員警抓人,是本末倒置的作為。

老張指出,台灣平均月薪大約是越南三倍,就算農家每天只給一千元薪資,對台灣人來說沒有吸引力,但對越南人而言卻趨之若鶩,所以非法農業移工會普遍存在,而是可預料之事。他說:「山上的水果還是蔬菜……那個沒那麼好做,都是出勞力,台灣人沒那麼骨力啦!只有外勞為了賺錢可以做下去,年輕人可以走就走掉了,留下來的聘不到勞工,當然就是都找違法的了。」


「我跟你講,根本抓不到啦。山上種薑、檳榔、高麗菜的齁,要花很多人力,種高麗菜大部分都是警察的親戚,有的是警察自己去租地找人種的,你要開到山上去抓人,才到山腳,山上就跑光光了……所以根本就不用想要去抓山上的,而且很危險。」老蕭認為,捉捕農業移工不但只是要求警察「收爛尾」,對警政資源也是一種強求,甚至是濫用。

老蕭強調,如果國內產業缺工問題這麼普遍,而仲介、雇主剝削問題又層出不窮,那麼政府應該考慮由國家當雇主,直接聘用移工再派送到有需要的廠家、農場,這樣不但可以做更廣泛的彈性調配,也能免除仲介剝削,政府應該認真考慮由源頭解決問題,不能只是要警察幫忙「擦屁股」。然而老蕭也感嘆:「不過大家都知道仲介背後都是立委,所以怎麼問題要怎麼解齁,確實是很難。」

勞工團體 不只一次呼籲政府採用「國對國」聘雇方式,徹底解決仲介剝削問題,也能提升移工的福利、照護、欠薪狀況。

台灣國際勞工協會陳秀蓮以同樣大量引進移工的韓國為例,自從他們在二〇〇四年徹底廢除仲介制,改採國對國聘雇及「雇用許可制」(Employment Permit System; EPS)後,失聯移工人數確實大量下降,台灣想徹底解決失聯移工問題,早該參考韓國經驗。

陳秀蓮強調,一旦私人仲介被徹底廢除,許多移工會瞬間少掉十五至二十萬仲介費負擔;負擔變少,移工遇到不合理的工作要求,就比較有條件爭取權益,也不用擔心仲介費還沒還完,在面對糾紛或困難時就選擇逃跑,因為他們可以先回國再重新找工作。

「每次談到逃跑外勞,多數人第一反應是先譴責外勞,但很少人想到,他們付出高額仲介費來台的目的是『賺錢』,不管是留在原雇主那邊還是逃跑找其他工作,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陳秀蓮強調:「事實上,沒有這個(非法)市場,他們逃不出去。因為就是有人想要,所以這需求是先存在,逃跑市場才能存在。」

陳秀蓮認為,移工管理的討論重點,從來就不應該是雇主或政府要如何防範逃跑,甚或合法非法混用問題,唯有確保合法移工的福利比非法更有保障,同時降低農民對非法移工的需求,才是治本之道。她強調:「要去想,到底是怎樣的制度讓人覺得逃跑比較好?為什麼在台灣,非法外勞可以賺得比合法多?」

台灣國際勞工協會專員吳靜如則強調,不管任何產業,都不可能永遠依賴廉價勞動力群活,如今農業從大量吸納失聯移工,演變成可以使用合法,卻是變相派遣的方式,其實並沒有真正進步。

「只講說產業確實有需要,就壓一批奴工進去,這超荒謬。政府在這方面,就是組織犯罪的頭頭,還敢講跨國人口販運問題咧。」吳靜如重申,如果農業勞動力確實就是需要彈性,那麼由政府直接雇用、調配,才是最理所當然的做法。
有別於一般 的計程車司機,阿琴(化名)有非常高比例的乘客,是對台灣人生地不熟的失聯移工。這些移工為了躲避追捕,通常會避免在陌生環境逗留;點對點之間的移動,就得仰賴信得過的司機幫忙載送,一來可免行蹤、身份暴露,二來也避免被壞心的司機坑錢。

阿琴出身農村,本來就受農家信賴,加上她為人海派又有正義感,認為這些非法移工解決不少農村問題,是需要受到特別保護的族群,因此機緣巧合成了許多移工的指定司機。她自豪地說,自己的 Line 通訊錄裡,有超過八百名聯絡人都是失聯移工,而他們都是她的熟客兼朋友。

她透露,其實不管合法非法,多數台灣移工都受仲介控制,非法農業移工也不例外。既是地下產業,什麼地方有工作機會,自然就成了仲介眼中寶貴的資訊,不會免費告訴尋工的非法移工。

阿琴說:「有些敢抽的,介紹一份工作就跟你收八千一萬,不敢的就兩三千。我是比較好,就聽說哪裡有需要人,就幫忙介紹。」秘密是,農村裡只要有門路又能掌握情報,膽子大些,不管誰也能當起地下仲介。

採訪的當下,阿琴接到一通來自百公里外山區的電話,希望她協助載送山裡的移工到平地工作。算算里程數,阿琴如果真要跳表收費,那些苦命的移工恐怕得花近萬元才能抵達安全的工作地點;然而阿琴不但拒絕了對方要求,還好心告訴他們更省錢安全的移動方式,說等對方到了山下還需要幫忙時,再聯絡她就好。

原來,移工們會依照季節變化,主動從農閒區移動到農忙區掙錢。農委會的合法派遣移工還沒有辦法解決的跨區問題,非法的移工們早就建立起更有彈性的解決方案。而阿琴在好多年前,就已經是這個解決方案的一環。

阿琴表示,非法移工會選擇自首返鄉,原因不外乎家裡親人出事、想回老家結婚,或者真的覺得錢已經掙夠,不想再過著躲藏的日子。有時候,她就是那個負責載送移工到警察局的人。她說,自己總會在路上提醒乘客:「房子買了沒?車子買了沒?錢都存夠了沒?有夠了才可以去自首喔!不然自首之後想後悔就來不及囉。」

阿琴的計程車後座上,還放著兩顆新鮮的水果。她說,前一組逃跑的客人,剛好在水果攤買完水果,下車時留了兩顆也沒告訴她。她說:「台灣的客人有這麼慷慨嗎?你看他們有得吃,我也有得吃了。」


文字:鐘聖雄
攝影、剪輯:鐘聖雄、倪惠晨
網頁製作:鐘聖雄
封面題字:廖小子
監製:何振忠、梁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