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素菲推薦序
樂見「敘事治療實務」書籍問世
正當敘事治療成為臺灣坊間熱門話題之際,一群俠骨柔情的少年卻不遠千里從海外歸來,認同的不只是臺北的長巷短街,嘉南的瓜果田園、陌陌阡阡,更是麥可.懷特以降世世代代耕耘其上的那片鄉土。他們不去大陸赤縣,卻來這海島瀛洲,正是因為臺灣。
繼《重新詮釋人生風景:用敘事治療改寫命運,為生活找到解方》、《在敘事中療癒:跳脫框架重構精神健康》之後, 秦安琪等人的新書《我不是LOSER!青年人的敘事心療》, 就要問世了。這本書中寫到:「青年工作是與青年人一起工作 (work with),並非為青年人工作(work for)。」真是太棒了!完全服膺了澳洲原住民艾德.莉拉.華生(Australian Aboriginal Elder Lilla Watson)說過的一段話:「假如你是為了要幫助我而來,那你是在浪費時間,但是如果你來,是因為我們都擁有同等的主權,那麼,我們可以一起合作。」幫助與被幫助的雙方必須是平等且合作,與原住民如此,與青少年也是如此!
每章作者不同,各有各的寫法,有的先寫文獻再做對話,有的先介紹故事主角再寫文獻,總之就是呈現出香港社工師們接觸某類青少年的縮影。第一章由秦安琪說出「多謝青年人給予我的禮遇」;第二章〈青年人故事選擇權及話語權〉,強調青年人的前理解,要把話語權留給來訪者,因為語言召喚存在,而「語言具有雙重性,既顯露,也遮蔽」,說出了所指,就窄化了意義,社工師要留心未被說出的語言;第三章Iris還親自上場,裡頭都有很精彩的敘事發揮影響力的對話,從青年的角度剖白「成功」的主流標準如何在學校脈絡裡複製,並令學生遵循和行動,Iris因為無法滿足主流標準而被冠上「垃圾」的標籤,甚至遇上各種情緒困擾,她說:「『在舒適的環境下愉快學習』,這是我在做試題練習時總會寫在旁邊空白處提醒自己的一句話。」;第四章〈敘事在青年人自殘/自殺議題上的實踐〉,自殺、自殘是很艱難的議題,列出「自殘/自殺想法的替代方式」、「活下去的理由」,非常有力量,最重要的是「治療中的反思:倫理與困境VS新的可能」,很好地思考社工師要求青少年住院的倫理議題;第五章「性、身體與青少女——從終止懷孕看權力與身體」用四個女性的敘事說明真實的故事和現場,書中用方框列出「從個人見政治,權力如何在青少女身體運作」、「那些『被壓制的知識』——來自青少女的論述」、「正正因為我『愛惜生命』」、「親密關係中性別權力,要正視一直『隱形』的男生」等,很忠實提醒作為實務工作人士的讀者們。第六章見證了專家的魅力,一開頭列出七條「說故事憲章」,大哉問呀!第七章〈運用「問題外化」實踐於物質成癮狀態中的青年人及其家人〉,很成功說明「外化」的神奇功能,還附上圖文說明,讚!第八章〈「超越朋輩及年齡階層的影響力——青年人的生命會所」〉,則實際展示了會員重新入會的功效。
可能涉及廣東話或是「在地知識」(indigenous knowledge) 差異,關於absent but implicit翻譯成「似無還有」,臺灣譯為「隱而未現」;關於re-membering翻譯為「重記會員」,在臺灣譯為「會員重新入會」;關於Rite of Passage翻譯為「通過儀禮」,臺灣譯為「過關儀式」……不過,都不影響書中具體經驗的價值。全書既具有實際香港案例,又具有世界觀。例如2005年澳洲雪梨發生的大暴動(Cronulla riots)、分享與家長 小組工作的實踐經驗,列舉繪圖,並具體舉例說明。
書中大量用到Michel Foucault、Erving Goffman等所提到的「權力」、「社會建構論」觀點,較少提及「現象學心理學」的內容,只有第八章提到Paul Ricoeur(1991, p.188)描述有關自我的知識是一個詮釋(interpretation),在此詮釋中敘事是最重要的媒介。而其實,從Edmund Husserl(1859- 1938)開始,他提出現象學是「讓那呈現者如其所呈現自己的方式那樣的被看見」、「意識總是意向對象的意識」,也就是 說,意識總是關於某個對象,意識從不與對象分開,只有意向的改變而已。所有意識發動時,能意、所意、意向性,同時發生,凡有意識運作就有意向性發生。這裡開啟了「後現代」的起點,經由現象學描述(phenomenological description),將事物還原為其展開(unfolding)的秩序,去體驗人在不同場域 有不同的自我展演,也有不同的自我抑制,在治療情境中將來訪者不在場/遮蔽的面向顯現出來,提供多元面貌與不同的視角。
Martin Heidegger(1889-1976)接續寫出「存在與時間」,以生活世界觀點提出人「寓居於世」(being-in-the- world),注重人在生活世界的存有。所有的詮釋都是在「先在/前結構」(fore-structure)裡面運作,這個存在的模態稱為「前理解」。亦即對於理解的詮釋,都已經先懂得它所要詮釋的,也就是對某種觀念、事物在新的理解之前所具有的自我解釋狀態,這個「前理解」我稱之為「存在池塘」。所謂「存在池塘」就是指你得在其中做事,或從事了某事,才知道怎麼回事,你知道是這麼回事,之後,又總說不清是怎麼回事。重 點是對於理解的詮釋都已經在「前理解」中,都已經先懂得它 所要詮釋的了,只是來訪者需要找到「語言」來敘說。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提出現象學的時間性,這是海德格哲學史上由現象學往詮釋學的重要轉折。
接著,Paul Ricoeur(1913-2005)提出「描述態」 (descriptive statement)是指「前敘述」(the utterance)和 「樣式態」(modal statement)是指「所陳述」(the statement)。所陳述(the statment)是指「說出來的故事」,而前敘述(the utterance)是一種「使語言出現的前語言狀 態」,是一種意欲、想要、即將會……的狀態,即臺灣話說的「有法度」但尚未成形,或是普通話說的「胸有成竹」但尚未有竹。敘事的「當下化」作用,而當下化是「內在時間意識」的「當下」結構的縱面與橫面意向的連續體。那麼敘事治療更關注在那個有話要說,還未說,也不知會說成什麼的那個主體,正處在一種「成竹在胸而心中尚且無竹」,似乎知道有法可依循而走,還沒去走,不確定會走成哪個「度」。都是「尚未」和「已經」之間的意向,有關來訪者自我知識的詮釋,導引出敘事治療的當下化,來訪者「不知道要說什麼而越說越清楚」,這是來訪者主觀意義與在地知識的認識論基礎。
麥可.懷特不幸已經於2008年過世,如果他還活著,應該會想一頭栽進去探究「現象學心理學」對敘事治療認識論的貢獻吧!
張志豪推薦序
敘事撐起青年人言說的空間
投入青少年諮商輔導工作近三十年,深刻感覺到與非自願青年案主們工作實在不是一條容易的路,其原因有二:一是,非自願青年案主在諮商輔導歷程中容易出現諸多的阻抗,使諮商輔導關係不易建立;再則,非自願青少年案主常常身處主流價值的壓迫,被社會結構性問題所制約,致使諮商輔導成效不易有進展。
因此,很少有一本與青年人工作的專書能兼顧理論的探索與實務的支持,提供青年人一條有別於適應、重返主流社會的諮商輔導路徑。而這本書正體現著一群香港敘事實踐者長期耕耘青年人敘事治療工作的身影,分享其實務經驗與理論學習的深刻反思,與青年人長期同行,鼓勵他們活出自己的主體性。
我特別敬佩這群敘事實踐者們,秉持、深信著「青年們是她/她的專家,我們要以青年人的經驗為中心、向青年人學習、讓青年人發聲」,敏覺於治療師與當事人的權力位置,由 「指導者」走向「合作者」,撐出一個讓青年人能用自己的語言、說自己的故事的空間,進而陪伴青年人找到自己生活的出路。
上述文字能夠理解、認同,卻常是行動難抵達的。不以主流價值去評判一個青年的「成功」與「失敗」,而允許一個青年把零碎與斷落的經驗,去重新拚湊起來,尋找意義,不是口號,而是需要時間去醞釀與等待。這使我想起四十年前,當我正在唸高中一年級時,體弱多病、成績墊底、個性好強、經濟困頓,再加上一張控制不了的「賤嘴」,常常招來同儕的排擠與霸凌。
或許是求生的本能,為迴避毫無勝算的校園同儕間的口語及肢體衝突,有天,我意外地遁逃到學校人煙罕至的「宗教輔導室」,當我一推開門,一位白髮老人頭一轉、眼睛一亮,如同看見等待千百年來終於送上門的獵物。
「年輕人,你真好,天主派你來看我。」白髮老人用濃濃的上海口音歡迎我,他溫和的笑容頓時安了我魂魄,自此之後,衝進宗教輔導室避難成了我的下課例行行程,而我的生命開始了說故事的習慣,更多了一位老朋友——耶穌會會士沈東白神父。
記憶中沈神父喜歡露出兔寶寶般的門牙傻傻地聽我說話,雖然他的回應我都聽不懂,而我無頭緒的生活分享,他也難以招架,不過,這種「雞同鴨講、自言自語」的談話方式,反而讓正值青春期很是彆扭的我多了點自在和輕鬆,也讓我分享的話題從多變的天氣,移轉到經商失敗落得暫時以教兒童畫畫謀生的父親。也許,聽或說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神父給我一種全然被接納、疼惜的感覺。
高中畢業後,我一直忙著自己的學業、自己的工作,忙著構築自己未來理想生活的劇本。雖然,偶爾與沈神父通過幾通電話,但他好似已完成階段性的任務,淡出了我的生活舞台。直到2008年,我因工作常到高雄出差,因緣際會下,我才又和沈神父取得聯繫,並決定前往四維文教院探訪他老人家。
「年輕人,你真好,天主派你來看我。」濃濃的上海口音,熟悉的問候語,拉近了我和他因為時間而疏遠的關係。我好似回到二十年前高中校園的舞台。雖然,心裡面仍抑制不住地好奇、質問:「他還記得我嗎?他是不是對每個人都說同樣的台詞?」但是,面對這九十歲的老神父,我實在不該、也不能奢求,我心中只是感謝。
臨走前神父堅持送我到一樓門口,他只是步伐慢了,腰桿卻依舊挺直。該是道別的時候,我向神父道了聲:「再見。」 他微微笑,緩緩拉起我的手,沒想到他竟開口說:「代我問候你的家人,爸爸還在教畫畫嗎?他們好嗎?我常常為你和家人祈禱。」突然間,我心裡一暖,淚水不受控地在眼眶裡打轉著,心想自己何德何能竟讓神父如此惦記著?我慚愧地補了句 「他們都好,謝謝神父,真的謝謝神父!」只見神父認真地看著我:「別謝謝我,要感謝天主。」
我想,這就是陪伴的力量!沈神父不以「問題學生」的視眶看待我,而視我為他生命中的「貴客」,視我為一位懂得關心老人家的年輕人。這個經驗,讓我肯定了自己存在的價值,肯定自己值得無條件地被關心、被疼惜,也給予了我翻變生命劇本的力量,讓我今日成為一位持續關心年輕人的中年人。
我想,我的經驗,正是書中每位青年人的美好經驗。透過這群敘事實踐者們用「聽」、用「問」取代了「說」與 「教」,給出了青年人說故事的選擇權與話語權,運用著似有還無(absent but implicit)、通過儀式(rite of passage) 、在地知識、外化、重記會員對話地圖等豐富的敘事概念與技法,去直面正遭逢自殘/自殺、性/性別暴力壓迫、物質成癮、受盡校園規訓責罰等不同際遇的青年人,透過敘事對話「一同研究他們經驗的生命」,一同在生命晦暗處,尋找抗逆、復元的曙光。
最後,回顧個人從沈神父、從本書中所經驗、學習到,敘事是說故事、更是實踐愛的行動。期許自己能持續與青年們,一同在各自的社會處境中去撐出一個言說的空間、一個展演的舞台,讓彼此能更深入去聆聽、去表達內心的故事,學習去發掘、拓展生活中抗逆的能力,使你、我人在差異中學會尊重、在衝突中學會相愛,一同成為社會中影響人、擴散愛的力量。
如果,你也想走向這一條敘事的路,推薦你打開這本書,你會找到的不是標準答案,而會是一群在天剛破曉的黎明前,攜手挺進著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