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朴鮮姬(在日朝鮮人)
小學和初中,我上了關東地區北部的栃木縣的一所朝鮮學校。我的家在栃木縣東部的茨城縣,但我家附近沒有朝鮮學校,最近的學校是栃木縣的那所朝鮮學校,於是我只好到那裡上學。每天早晨,我先坐媽媽的車到電車站搭乘電車,然後再坐校車去學校。整個行程一共是一個半小時。
上世紀80年代,我的父母繼承了我爺爺的柏青哥遊戲廳。遊戲廳就在我們家樓下。在那之前,我的父母在一所朝鮮學校當老師。他們在學校裡相識、戀愛,然後結婚。我的父母知道民族教育有多重要,所以送我們三姐妹上朝鮮學校。雖然朝鮮學校離我家有點遠,學費也不便宜,但上朝鮮學校對我們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事。
很多朝鮮人都以日本名生活在人群中。有些上過朝鮮學校的朝鮮人也一樣,踏入社會後便換名字,隱瞞自己的民族身份。
二戰後,朝鮮半島解放,當時有很多朝鮮孩子並不會說朝鮮語。這是因為朝鮮以前是日本的殖民地,當地的朝鮮人必須學日語,與此同時,日本政府還禁止朝鮮學生說朝鮮語。久而久之,會說朝鮮語的朝鮮人便越來越少了。當時朝鮮人還承受著被日本人同化的巨大壓力,連朝鮮名字都要改成日本名。
如今雖然在制度上並沒有強迫外國人使用日本名,但還是有很多朝鮮人用日本名。我自己到現在沒有用過日本名,一直用朝鮮名,這和小時候上朝鮮學校一樣,對我來說是自然的事。我要到長大以後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其實並不多,我發現很多朝鮮人都以日本名生活在人群中。有些上過朝鮮學校的朝鮮人也一樣,踏入社會後便換名字,隱瞞自己的民族身份。這是因為日本社會還存在著對朝鮮人的偏見,如果用朝鮮名,生活上或工作上將會遇到不少麻煩。
殖民時期,除了必須說日語,朝鮮人的孩子也必須接受日本的教育。當時日本實施的教育制度是「皇民化教育」,朝鮮學生和日本學生一樣,都要崇拜天皇。因此解放後朝鮮人需要有自己的教育體制。於是日本各地開辦了「國語講習所」。有了這些小小的學校,朝鮮孩子才有機會學朝鮮語。後來,美國和蘇聯之間的矛盾影響到朝鮮半島,朝鮮從此分成兩個國家了。朝鮮半島的局勢也影響到學校,學校裡發生了分歧,學校分裂成我們今天看到的朝鮮學校和韓國學校。
原本朝鮮學校的教育前提是「為了將來回國」,但現在大多數在日朝鮮人卻持續住在日本,所以朝鮮學校的教育也漸漸發生變化。如今朝鮮學校基本上根據的是日本學校的課程,和日本學校不同的地方是除了日語課和英語課以外,所有的課都必須以朝鮮語作為媒介語。同時我們還要學朝鮮的歷史、文化。
有的女學生認為穿韓服意味著自己是在凸顯朝鮮族的身份,這是令人自豪的事。但為什麼只有女生需要代表朝鮮人呢?
放學後,所有學生都必須加入俱樂部。由於我們學校的學生很少,所以能選擇的俱樂部也很少。從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我們只有兩個俱樂部——朝鮮舞蹈學會和足球俱樂部。當時我參加的是朝鮮舞蹈學會。
我並不喜歡跳舞,老師又很嚴格,所以一開始我並不想加入。但如果不加入舞蹈俱樂部,那就得和男生一起加入足球俱樂部,我就只好加入舞蹈俱樂部了。每年學校有一年一度的表演會,家長們都會來看我們表演。三年級那年,我的媽媽在看了我跳舞後對我說:「你實在是沒有舞蹈天分。」聽到媽媽這樣說,我怎麼可能還繼續跳舞呢?於是我退出了舞蹈俱樂部。
四年級時,我有了另一個選擇——樂器俱樂部。我選擇敲鐵琴。因為加入樂器俱樂部的人很少,所以發表會的時候,那些足球俱樂部的男生也來和我們合奏。雖然我們的技藝不怎麼嫺熟,但是大家一起演奏的感覺很好,我很喜歡。後來,我上了初中,初中部沒有樂器俱樂部,我便選了乒乓球俱樂部。排球俱樂部也是選擇之一,但是打排球需要很大的體力,而且那些排球俱樂部的學長很嚴格,所以我選擇加入乒乓球俱樂部。我們的俱樂部人很少,大家的關係很融洽。我們偶爾也會和其他學校的俱樂部比賽,不過我們的教練和設備都不如日本學校,難怪怎麼也贏不了。
朝鮮學校的校服也相當有特色。上初中後,女同學須要穿韓服上學。我們在冬天時穿的上衣和裙子都是黑色的,而夏天的上衣則是白色的,裙子是深藍色的。很多女學生對這樣的校服有所憧憬,因為這使她們有成為女人的感覺。我對穿韓服並沒有什麼憧憬,覺得校服就只是校服,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現在回頭看,當時只有女同學才須要穿民族服裝其實是一件奇怪的事。男同學穿的校服和日本學生穿的很像,都是一般的西服——黑色外套和領帶。有的女學生認為穿韓服意味著自己是在凸顯朝鮮族的身份,這是令人自豪的事。但為什麼只有女生需要代表朝鮮人呢?
此外,穿韓服特別引人注目,有時候甚至會帶來危險。過去曾有過穿韓服的女學生在路上被一個陌生男子用刀劃破裙子的事件,而且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好幾次。後來,在特定時期,比如說每當朝鮮宣佈發射導彈後,為了避免這種悲劇再次發生,校方便叫我們改穿運動服上學。很多父母紛紛表示擔憂,於是不久後學校提出了「第二校服」的解決方案,提議我們穿和日本學校的校服樣式差不多的西式校服。
可笑的是,校方建議我們只是在去學校和回家的路上穿西式校服,在學校裡還是得穿原來的韓服。這太麻煩了,我和我的女同學都沒有聽從校方的建議。二零零二年,當朝鮮承認綁架日本人後,國內對朝鮮人的攻擊也隨之越來越激烈。因此很多女學生開始願意穿「第二校服」了。如今,走在路上,我也很少看到過去那種朝鮮校服了。
我討厭學校頌揚的「革命歷史」,認為課文編得太誇張了。我也討厭關於金正日幼年的故事。那些課文內容總是有如道德說教。
在我成長的八、九十年代裡,教室裡懸掛的是金日成和金正日的肖像畫。每當有重要典禮時,全體師生還要唱歌頌領袖的歌曲。其中有一首歌的歌詞是這樣的:
「長白山綿綿山嶺,沾滿血印。鴨綠江水曲曲彎彎,飄著血痕。今天自由朝鮮光榮的花環上,燦爛地放射著神聖光芒。啊,難忘的名字!我們的將軍!啊,燦爛的名字!金日成將軍!」
領袖的地位非常高,甚至到了荒唐的地步。我們的學校和日本學校一樣,一年會有一次防災演習。防災演習的大部分環節是一般的環節,但有一個環節是日本學校所沒有的,那就是班長必須將領袖的肖像畫從牆上取下來,然後帶著肖像畫和大家一起到外面避難。當時我們都覺得這太不像話了,人命自然比肖像畫重要得多!雖然明白這其實只是一種象徵,但因為害怕被老師責駡,所以沒有人提出抗議,我們也只是悄悄取笑這荒誕的規定。
除了特別聽話的學生以外,其實誰都不相信朝鮮學校的教育體制。我記得我們會在老師背後偷偷講日語,偷偷講領袖的壞話,還會在課本裡的領袖肖像上塗鴉。這是朝鮮學校普遍的光景。我們畢竟是生在日本,長在日本的孩子,說日語,看日本的新聞、動漫、連續劇,也追日本偶像明星。在家裡,除了經常吃泡菜之外,我們的生活跟日本孩子的生活沒有什麼不同。我的父母以前是朝鮮學校的老師,他們固然認為民族教育很重要,但送我們上朝鮮學校的同時,他們也很明白學校和外界之間的矛盾。爸爸經常批評金日成和金正日,他對我們說:「真正偉大的人是不會樹立自己的雕像的」。我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
我討厭學校頌揚的「革命歷史」,認為課文編得太誇張了。我也討厭關於金正日幼年的故事。那些課文內容總是有如道德說教。我記得有這麼一個故事——金正日上小學的時候,在一次運動會中和同學賽跑,突然有個同學摔倒了。所有人都不管他,繞開他,唯有金正日停下來,將他扶起來,並攙扶他一起跑到終點。這個故事聽起來很不真實,但我們得在閱讀後寫下自己的感想,因此我們不能寫真心話,只能頌揚金正日,寫下類似的感想:「我們從這個故事學到了很多,我們以後會像金正日將軍那樣幫助朋友」。
但我們無疑活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裡。這個巨大,如泡沫般的世界有時候需要一股外來的力量才能被戳破。有一次我們和日本學校交流,日本學生來觀摩我們上課,有幾個學生看到牆上的領袖肖像,便和身旁的同伴悄聲說道:「這好像邪教崇拜似的!」我無意中聽到他們的對話,頓時有點驚訝。其實我也不喜歡那些肖像,但對我們來說它們是學校的一部分,只是在日常生活中自然存在的東西而已。我們從來沒有懷疑它們存在的合法性。但日本學生的對話就像是促使我覺醒了,使我深刻地意識到從外人的視角來看,我們的學校和其他學校很不一樣。
初三那年,我決定轉到日本學校。那個年代,按照日本的法律,朝鮮學校並不是正規的學校,將來如果朝鮮學校的畢業生要上大學,那就必須參加大學入學資格檢定考試。如果上日本高中,那我就不必參加考試了。這也是我決定轉校的原因之一。我的父母非常支持我的選擇。我想他們也認為將來女兒畢竟會在日本生活下去,那上日本學校還是有利於發展的。學校不贊成我轉到日本學校。如今我能理解校方的態度了。上朝鮮學校的孩子越來越少,政府給的補貼也會越來越少,所以學校的處境會越來越艱難。但我還是堅持自己的決定。一般從朝鮮初中畢業的學生都會直接上朝鮮高中,學校提供的教育對我的升學並沒有什麼幫助,於是我上輔導班,拼命地學習,最後終於成功轉到日本私立高中。新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對我挺好的,但或許因為學校很大的緣故,這裡的人際關係不像朝鮮學校那麼緊密,我偶爾還是會感到寂寞。
我始終認為一個人不應該隱藏或否定自己的民族,也不應該被剝奪學習母語和本族文化的權利。這對少數民族來說也是一樣重要的。
直到踏入社會後,我才意識到擁有正面(正確)的身份認知對一個朝鮮人來說有多困難。我們畢竟是少數派,容易被歧視,而且在新聞媒體和社交媒體上,關於朝鮮和韓國的負面消息又那麼多。我在高中時開始接觸到大量負面消息,有時候心裡很難過。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歧視在日朝鮮人?我們犯了什麼錯嗎?幸好後來我認識了一些客觀、明白事理的日本人,也認識了很好的大學教授,所以現在我不會去想這些事了。我開始更多地思考關於民族和身份認同的問題。這是因為我逐漸發現原來有很多在日朝鮮人否定自己的民族,甚至否定自我。
我認識一些朝鮮人,他們從小就問為什麼自己生來是朝鮮人,如果能做日本人,那該有多好。但我們都知道即使換了國籍,周圍的人還是不會視我們為真正的日本人。因為在他們看來,我們不是「日本人」,而且我們也根本不是「日本人」。我們是什麼人?這將會是一輩子緊隨著我們的問題。也許我們騙得了周圍的人,但是我們無法欺騙自己。
一直以來,我常常表達對朝鮮學校某些地方的不滿。現在回過頭來看,我還是認為這些事是我無法接受的。但是,時代變了,學校也變了。大學畢業後,我認識了一個朝鮮學校的老師。她是一個性格比較開放的人,一直在努力改善學校的制度。一天,她邀請我參觀福井縣的一所朝鮮學校,讓我觀摩學生上課。走進校園,我發現牆上已經沒有領袖肖像畫了。課本的內容也不一樣了,它們變得更加契合現代日本社會了。但是現在上朝鮮學校的學生越來越少了,導致學校很難運營下去,不久後我參觀的那所學校也被迫關閉了。
長久以來,日本政府認為朝鮮學校是「反日學校」,因為學校和北朝鮮「有關係」,於是政府一直不給予補貼。但是他們卻對其他外國人的學校,包括中華學校和韓國學校提供資金補助。我認為日本政府是在試圖忘記對自己不利的歷史。為什麼日本有這麼多的朝鮮學校呢?那是因為在日據時代,朝鮮人不被允許學習自己的語言、歷史及文化。解放以後,日本政府還是不提供朝鮮人(對在日臺灣人也一樣)學習民族語言的機會。出於保護母語和民族文化,朝鮮人才辦起了自己的學校。
雖然我對朝鮮學校的感情很複雜,但我始終認為一個人不應該隱藏或否定自己的民族,也不應該被剝奪學習母語和本族文化的權利。這對少數民族來說也是一樣重要的。
在未來的日子裡,如果日本社會變成真正包容和尊重多元,那或許朝鮮學校的存在意義也就不那麼重大了。但現在的日本社會還不是那麼開放,所以朝鮮學校和其他少數族裔的學校還是有其存在價值的。但我們不能忽視的是學校歸根到底還是一個為了教育下一代的地方。因此我自然也希望朝鮮學校能去政治化,成為一個讓孩子們能開放學習和健康成長的地方。
(* 本文原題為〈我上過的朝鮮學校〉,標題為編者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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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朝鮮人,現居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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