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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霧更深的地方,寫不盡的風景——專訪張惠菁:成為一個沒有看過的大人

by 莊勝涵

突如其來的一場霧

在網路上搜尋張惠菁的名字,網頁跳出來的結果總少不了「美女作家」的形容詞。關於她的圖片中,留著俐落短髮,受過多年史學訓練的她,一雙銳利的眼睛堅定沉靜,彷彿能將時間看穿。但再深邃的視線,終究無法預見未來的命運。2009年故宮南院弊案,像一股暴風席捲漫天塵土,撲蓋張惠菁的人生,漫長的調查後她獲得清白,但世界卻從此蒙上一層霧。自我質問與自苦的檢視,找不到問題的答案,於是情緒與理性都變得分外模糊。

在事件沸騰時,各種猜測與指控團團包圍,透過新聞媒體、報章雜誌與網友議論構築了另一個世界。許多人斬釘截鐵地誇談所謂「真相」,確信張惠菁涉入其中,言之鑿鑿彷彿上帝視角。而或許更多人僅是將她作為談資,巧妙編織她的生活、工作與人際關係,故事儼然成形並不斷增生,於是張惠菁的面貌更加難辨。

哪一個是真的張惠菁?就連善於經營文字的寫作者張惠菁,頓時也失去了語言能力,無法自我表白。就算任何書寫都沒有把握代言真理,至少也相信此刻所寫下的已是最真誠的告白。但偏偏語言失去了魔力,詞語牽結纏繞糊在前方,像一片霧,任誰也看不到背後的真相。

而既然霧散不開,也只能就著眼前一步,走一步算一步。2013年,位於上海的前東家傳來工作邀約,說北京有份職缺,張惠菁便去了。這一去,台灣文壇隔了六年才等到她的《比霧更深的地方》。

中年張惠菁

張惠菁向來善於採集異地經驗,用生活摩挲出知性與切身的觀察。在愛丁堡讀博士班那幾年的記憶,成為《流浪在海綿城市》這本集子,裡頭寫到「在流浪與定居之間」,卻彷彿預示了她未來漫長的人生。愛丁堡、台北、上海、北京等城市之間的頻繁遷徙是她感知的腹地,《比霧更深的地方》所收文章一半寫於北京,另一半是回到台北的作品,標誌了張惠菁官司纏訟多年後的生活轉化,以及隨著時間遞進而體會到的中年心境。

張惠菁在北京的工作單位是間新創公司,同事都是年輕人,曾經在文壇被定位為新生代的她,得開始扮演前輩的角色,用人生經驗領導大家。「我們這個世界永遠都是歌頌青春,但人生來到了這個階段,你不能期待你還是小朋友,要別人來照顧你,別人也不再會因為你年輕來關注你」,張惠菁說話,嘴邊總是掛著笑容,接受自己邁入中年的她,此時的神情卻比以往更鬆緩,像個開朗的女孩。

學習成為一個大人,她沒有範本,杜正勝、楊牧都是敬重的前輩,但學者的生活與職場畢竟不同,母親是從小陪伴著的長輩,但個性比較孩子氣。其實,每個年代的大人,樣貌也不太一樣,「我只能創造自己成為一個自己都沒有看過的大人,這很重要。」

成為長輩的她,或許得小心抵抗絮絮叨叨的說教,以免不小心變成無聊的大人。問起職場身分的轉變,是否也調動了寫作筆觸?張惠菁說她自己覺得這本書比以前緩慢得多,讀起來也比較鬆,「我以前每一篇文章都是不停在對這個世界提出問題,想要得到答案。當然樂趣也在這裡,隨著我的寫作,答案經常會自己浮現。」

這次受訪,張惠菁屢次將「中年」的頭銜安放在自己身上,標誌一種文字與心境質地的轉變,就像她說起北京的生活,眼光已經放緩,看淡,不再那麼炙熱地用獵奇的眼光看奇異的事物。「現階段我看的是某些人類生命的共性,那是比較沉的調子,是天高地闊,是去感受情調與節奏」,張惠菁說道,又不忘再強調一次:「這個時候就真的就是中年啦。」

以寫作安頓生活

剛到北京那年,張惠菁有意識地讓自己重新開始,她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找房子、安頓家居與生活,像一株植物適應異地的土壤、水分與陽光,新的生命型態在這裡發芽。

比霧更深的地方》輯一〈月夜〉中共11篇文章,寫的大抵就是在北京的第一年。張惠菁在這些文章裡如同日記一般,仔細收納節氣的流轉,用身體的感官體會溫度、風與光牽動的環境變化。從冬至開始,最後是深秋,寫她在北京展開新生活的過程,像是植物的枝芽舒展開來,做了一個深深長長的呼吸,終於放鬆下來。

那些日常裡被置入背景的物事,通常被職場人生篩落至視線最底層,輕易忽略,但在張惠菁的散文裡,卻是近乎操練般地將視線留駐於此,再衍生出新的體會。我問,是因為心裡還有餘裕,所以能夠放心讓其他東西進來嗎?張惠菁卻不這麼認為,她說在北京求生著實不易,「但在工作之外,書寫是我的基礎,是在那樣的人生之下持續的河流。或許我必須去感知城市裡這些瑣瑣碎碎的事情以外,尺幅更大的變化,我才能在這個地方安穩,讓自己重新經歷這一年,看看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鍾情於文字的張惠菁,終究還是用書寫安頓了自己,找到讓自己靜定下來的力量。在一年流轉之中,她用文字帶動身體去感受時間的變化,雖是堅韌而孤獨地生活著,但她扎穩生活的根系,底下有河流動,一個屬於新生命的生態系便完整了起來。

比霧更深的地方

身體靠呼吸維生,寫作也有它的呼吸,文學的美感與意境,仰賴著文字這個具象的介質。《比霧更深的地方》輯二的內容,是她與好友施靜菲的對談,其中可見張惠菁的美學觀點,近年她逐漸體會出一套「神經感官美學」,相信文學藝術的美皆由時空座標收攝,流動在其中的是人對環境的感知,與在生活中親切貼己的感知經驗。那是一種將知性、知識交付身體,將自己拋擲於環境,與物相與周旋的體驗。

這次訪談,我們邀請張惠菁分享她的生活,作為構思企劃的方向,她提到自己近來熱愛爬山,於是我們相約鄰近後山埤捷運站的虎山。張惠菁坐車前來,穿著登山衣褲,踩著專業的登山鞋。那天下著不小的雨,我們撐傘上山,迂徐從容的腳步把我們帶到山徑步道,四周因水氣升起薄霧。

張惠菁說,她現在的散文,也像是一場散步。邊走邊看,邊看邊想,沒有一定要去哪裡,躬身彎腰穿越石坡木隙之間,未曾精準預設的路線,也許召喚她觸摸的樹皮、花葉紋理,不期然地指向了散步的終點。

採訪撰稿|莊勝涵
靜態攝影|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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