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comment
previous post
【當月作家】浪跡文學異鄉的青春遊子—凌性傑
next post
「揪嗚——」、「此呲此、此呲此、此呲此」、「嘶————」,台上舞者正在排練雲門的新作《定光》,新鮮的是,搭配舞蹈的不只是配樂,還有舞者用自己的口腔發出的聲音。彷彿蟲響,又像是鳥鳴,此起彼落,漫成一片窸窣的森林。
讓舞者自己發聲,是鄭宗龍的大膽嘗試。他請來旅美作曲家張玹,為《定光》打造數支獨家樂曲。張玹喜愛大自然中的各種聲音,尤其對水聲著迷,像是湖泊,溪流,以及雨水在山間流淌的聲音。
兩年前,二人發現彼此都愛好自然,對創作的想法也很契合。張玹說,「我想用音樂探索動作,他則想用動作探索音樂。」張玹認為,作曲時其實可以在樂譜中加入動作指示,像是寫下「這時演出者必須笑」,因為笑容帶出的表情和動作,會讓聲音的質地截然不同。
鄭宗龍先前的作品《十三聲》喧嘩繽紛,玩了一場聲音實驗後他意猶未盡,剛好遇上了張玹,對彼此的創作感到強烈興趣。再加上音樂人林強,三人碰撞出靈感的火花,《定光》於焉誕生。
起初,他們不斷討論「定光」是什麼?張玹形容二人的討論高來高去,充滿了大道理,聊佛經聊得很契合⋯⋯「就覺得彼此很match!但做出來的東西完全不行。」張玹大笑,發現溝通還是得用實際的音樂才行。然而,一開始張玹傳給鄭宗龍聽的音樂,鄭宗龍覺得都不對,雙方花了好一陣子才掌握彼此的想法。
鄭宗龍希望舞者能一邊跳舞一邊發出聲音,因此,舞者發聲時使用的肌肉、胸腔、腹腔,不僅是音樂的一部份,更是舞蹈的一部份。鄭宗龍編舞時要考量聲音,張玹作曲時也必須考慮舞蹈,這是《定光》的重點,也是考驗。
籌備期間,鄭宗龍邀請張玹來為舞者們上課。發聲課上,張玹先讓舞者們靜下心來,傾聽空間內的聲響。光是「聽」就是個大學問,張玹先教他們怎麼聽,例如:從近到遠有哪些聲音?最遠的聲音是什麼?確定了,再一路推回最靠近自己的聲音。再來,練習將所有的聲音逐漸容納到自己的聽覺中,建構己身與周遭的空間感。傾聽的方式也不只一種,除了用雙耳聽之外,還有感受自己的呼吸、走路時用腳步感受聲響等等,都是觀察聲音的方式。
練完聽覺之後,就輪到發聲了。張玹會播放音檔,再帶領舞者們去分辨:這是山的哪一處的聲音?這是雨水打在什麼東西上的聲音?舞者們分為兩組,一組聽完之後立刻模仿,另一組則要聽模仿是否正確。張玹驚喜地發現,舞者們會主動依據音檔的內容,站到教室裡的不同位置,調整發音的遠近與大小。練習的目的,是加強舞者們對空間、聲音的層次和敏銳度。
接著,他要舞者們模擬各種自然界的聲響。舞者們必須學習用嘴唇、牙齒、臉頰,甚至是手掌拍打肌肉發出的聲音,去模仿蟬鳴、鳥叫、雨滴滴落、細雨、大雷雨、雨後的森林⋯⋯。發聲訓練持續了一週,舞者們都說這次痠的不是腿,是臉頰。
在紐約中央公園睡覺那天,是張玹難以忘懷的時刻。四年前的某個白天,張玹躺在群樹與草地間,半夢半醒時他聽見孩童玩耍、路人的腳步聲、臨近的水聲,和風吹過樹葉的聲音,「我試著把這些聲音一個個納入自己之內,然後睜開眼睛,坐起來走動,發現聲音也因為我的走動而變化,就好像坐火車看風景經過。」走動時,他逐項確認聽見的事物,同時感受空氣中的溫度⋯⋯像這樣的聽覺經驗,對他而言是很重要的音樂練習。
大自然給了張玹許多靈感,而他更用越野賽跑挑戰自己。山裡沒有平順的柏油路,大部份都是高高低低的石階與泥土,有時還得手腳併用爬上爬下,一跑就是十幾公里。在山中長跑,手套與長袖長褲是基本配備,否則容易刮傷。「雖然每次跑的時候都很累,累到滿腦子只想著『我為什麼要來折磨自己?』」但張玹還是堅持跑完全程。
挑戰二十公里那次,雖然他每兩天就去山裡練習,但正式跑步時他還是累到意識渙散,眼前發黑又發白,最後三公里只好用走的,幸好最後還是完賽了。張玹也坦承,如果跑步時被五六十歲的長者超越會很生氣,但大多數時他往往累到什麼也沒辦法想,拼命告訴自己「有跑完就好」。
山林長跑磨練了張玹的體力與心智,也帶給他許多創作的靈感。從小學琴並摸索作曲,沈浸在音樂世界中的張玹,笑稱自己的意識好像混沌的一灘爛泥。「我小時候都在發呆啦⋯⋯但有些東西可能在裡面默默成長吧。」熱愛音樂的孩子擁有神秘的腦內王國,張玹的創作總是和夢境、敲擊、鎚打的聲響有關,像是作品《扁舟》以划船聲發想,《武僧》從太極拳開始,探索陰陽平衡的奧秘,《灑掃大廟》則是以物與人的動作,帶入想像的廟宇之聲。
這回參與《定光》的製作,張玹以音樂探索動作,為十二位舞者每人量身打造一份樂譜。好比服裝設計師為舞者量身訂做舞衣時,必須清楚知道舞者的身高、體重、三圍、柔軟度和習慣動作,而音樂也是如此。張玹考慮了舞者們各自的音域、聲音的厚薄、長短、與其他舞者之間的關係,以及「這個人為什麼選擇唱某個聲音?為什麼唱那個音時這樣動?」凡此種種,皆是創作時必須納入的考量。
「我無法為舞者們貼任何標籤,也不會用過往經驗去定義他們是什麼。我是用六識,也就是眼耳鼻舌身意去感覺他們。」
張玹選擇仔細感受舞者們的獨一無二,再開始為每個人譜曲。他明白創作不僅是對萬物存有的模擬,更是無中生有的練習,而當萬物與自身之間的壁壘消融時,就是音樂誕生的時刻了。
採訪撰文|林巧棠
新竹人,臺大外文系學士,臺大臺文所碩士。現居台北。半個舞者,新手譯者,對於身為女性一事,有太多必須要說的話。研究舞蹈、身體與心靈之間的交互作用。曾獲時報文學獎首獎、林榮三文學獎、臺大文學獎等。
攝影|汪正翔
場地協力|雲門舞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