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啤酒順喉而下,這是我遺忘已久的滋味。
剛認識他的時候,我就是帶著朦朧的醉意,酒吧裡的燈光使人變得微醺,一切人事物都像套上濾鏡般美麗而無暇。
他身上的古龍水氣味並未被酒吧裡的菸味蓋掉,反而像煙硝裡的茉莉花,散發誘人的香氣。他是當晚第一個邀約我的人,也是我在酒吧認識的最後一個。
當晚走出酒吧時,微醺的我們在街巷轉角遇見被遺棄的幼貓,在紙箱裡發出微弱的叫聲。夜晚,幼貓殘存最後一點體溫,在紙箱裡瑟瑟顫抖。
「我們養牠好嗎?可憐的小貓。」恍惚間,我聽見他說了「我們」。
在那一天以前,我和這隻幼貓的處境差不多,與前男友分手了數個月,對方毫無徵兆地離開,只留下了一則「我們分手吧」的短訊,便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
「我們」兩個字,可以是一段感情的起點,也可能是一段感情的終點。
對方猝不及防地消失,讓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連難過的眼淚都還來不及流下,就已經不知道該從何難過起。我為他的離開編織了各種可能的理由,是得了絕症嗎?還是,單純就是不愛了,有了新的對象?我的猜測永遠得不到答案,只能讓自己暫時好過一點,至少,不是平白無故被丟棄的,一定有些理由。
看見小貓的當下,我打從心裡同情牠的遭遇,但從未有過任何豢養動物的念頭。或許是我明白,暫時的憐憫並無法成為永遠的愛,又或者,一個流浪者最好的流浪方式,就是只帶著自己流浪。
剛在酒吧認識的男子,竟提出一起養貓的建議。我很想以家裡環境不適合、家人對貓毛過敏等原因婉拒他,以前,拒絕那些我不喜歡的男子時,我總是這樣說話的,找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但看見他將貓捧在懷裡耽溺的眼神後,我竟改變了想法。
「嗯,不然貓放你家吧,有空我再去看牠。」這是我在醉意茫茫時,想到最能兩全其美的解答,而他也答應了,露出了滿意的微笑。雖然我知道,在這個夜晚講的話,大多都不算數,明天早上又會是記憶汰舊換新的一天。
那天晚上,他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留著一個手機號碼。
「打這支電話就能找到我,我會來接你。」酒酣耳熱的他面頰泛紅,說話時略帶發酵的酒氣。
「隨Call隨到嗎?你人怎麼這麼好!」我笑著說。失戀以後,我學會了一些以前不會說的話語,開始去一些以前不曾去的地方。過去,我從不去酒吧,為了讓痛苦能夠麻痺,我開始愛上這些燈光昏暗,充滿菸味的地方。菸味把人個別的氣味泯滅了,冷氣房裡燈光閃爍,將黑影般的人漆成五顏六色的。
朋友曾經這樣告訴過我:「會來這裡的人分成兩種,一種是心裡破了洞,想要找東西填補;一種是單純愛玩,想要找人排遣寂寞。」
我就是在那裡重新建構一套說話的方式,要在燈紅酒綠的地方生存,就得明白生存規則是「各取所需、不要當真」。舞池就是獵場,在這裡每個人都以狂歡作為保護色,沒有人是寂寞的,也沒有人的內心真正富足。
「嗯,隨Call隨到,看我的位置在哪裡,我盡快過去。」拋下這句話後,他就往對街的計程車走去。留下醉眼迷茫的我,看著他離去。
當時我只覺得這個剛認識的男人還挺有趣的,在偌大的城市裡多認識一個人也不錯,默默收下了他給的名片,放進外衣口袋。
回家後沒多久我便睡著了,做了一個深沉的夢。
隔天宿醉醒來以後,一切都不太真實,就像盛夏的啤酒泡沫,綿密細緻充滿馥郁的香氣,其實由空氣組成,靜置久了便會消逝。我的確是享受這種味道的,含一口啤酒泡沫在口中,然後品嘗破滅時裡面散發出酒精的香味。
我努力回想起男子的樣貌,卻想不起來他的五官。
從失戀的第一天開始,我好像連自己的五官都不記得了,不敢望向鏡子裡的自己,怕反射出來的那張臉,會讓我覺得可憐及噁心。他的離開彷彿也帶走了身上的某些部份,心裡有個傷口,鮮血汩汩溢出,我唯一想到能止血的方式,就是讓自己分散注意力,重新建構自己的價值。
在這個充滿比較、競價的現代城市,從世俗的眼光抽離出來並不容易。這幾年,在媒體渲染、網路推波助瀾之下,台北街頭四處可見精品名牌包。走一趟信義商圈,發現左邊的女孩背GUCCI,前面的女孩背DIOR,後面的女孩背著要價更昂貴的CHANEL,每個人都往自己身上貼金,為了不一定有價值的內在,貼上虛浮矯飾的名牌標籤。彷彿這個世界除了飾品配件,除了社群媒體上營造的虛假文字以外,再也沒有東西可以證明自己了。
這是一個不斷膨脹的城市,像一顆巨大的氣球,總有一天會被真相給戳破。
我曾經站在信義商圈細數過來往的人們,他們身上的配件分別是哪些品牌,一邊厭棄著這樣的世界,一邊卻也感嘆,自從自己看得懂這些品牌的金額開始,價值觀也開始慢慢扭曲了。
後來我漸漸明白,當心裡感到匱乏之時,任何聲音都聽不見,只能用眼睛去抓住那些明亮的光,可視的事物總是能讓人獲得最快速的滿足,因此人們喜歡崇尚高貴的品牌,喜歡不費吹灰之力就可獲得的感情。
整個城市就像被包裝紙層層包覆的禮物,外表虛華無比,裡面卻充滿敗絮。我像是懸浮在這座城市裡的灰塵,沒有落腳與生根的地方,在明亮的地方飄著,才能讓自己看起來是有光的。
我再次遇到那個男子,是在某天滂沱大雨的時候。那天我剛從公司下班,前一晚就有氣象預報說,傍晚會降下傾盆大雨,但我還是忘了帶雨傘出門,走出公司大門,大雨如洪水般傾潟而下,令人猝不及防,我伸手從口袋拿出一張被洗衣機洗過皺巴巴的紙條,上面的字跡被水暈染開來。
我以為那是計程車行的電話,便撥通了它。沒多久,一輛計程車自雨中駛來。
「小姐,妳有叫車嗎?」似曾相識的聲音從車內傳出,「外面雨很大,趕快進來吧!」
猛然一瞥,才發現司機正是之前在酒吧遇過的那名男子。
我驚訝地問:「你怎麼會在計程車裡?不對,你怎麼會是計程車司機?」回過神以後,我才發現掛在前座的那張名牌,上面貼的就是他的照片,他的名字叫做王鈞。
「妳這番話裡面暗藏玄機,妳的疑惑是計程車司機怎麼會出現在酒吧,還是遞名片給妳的人,怎麼不是高富帥,而是一名計程車司機?」王鈞淺淺一笑。
「我的意思是,你一開始沒告訴我這是一張可以叫計程車的名片。」
「有啊!我遞給妳名片時,不就跟妳說了,我隨Call隨到嗎?我真的有做到吧!」
聽完了他的回答以後,我竟覺得這人在油腔滑調之間帶有幾分幽默感,不致讓人感到噁心。我們在車上聊了很多,從那隻被遺棄的貓,聊到了彼此的職業,聊到了我們身處的這座城市。
我想開計程車這份工作必定帶給他不同的視野,形形色色的乘客,來來往往的街道,他的生活在看似一成不變的工作中,充滿了變化與驚喜。
「妳最喜歡的道路是哪一條,妳曾經留意過嗎?」王鈞問。
聽見這個問題後,我腦袋不自覺浮現過去那些曾和前任牽手走過的街道,但每一條路如今對我來說,都成了傷心地,已經不再美好。
我沉思了一會兒,他見我沉默不語的反應便說:「不會勾起妳什麼難過的回憶了吧!」
我拙劣的演技讓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事,他說,開計程車久了,遇過太多客人,光從乘客的聲音和語氣就能聽出他們的狀態。
雖然跟王鈞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他對於這城市的了解比我來得多,在他面前我就像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孩。
他坐在駕駛座開了好久的車,從公司一路開去我不熟悉的地方,那並不是我的目的地,但他卻只說:「妳一定沒有搭過這麼久的計程車吧,今天就帶你搭計程車遊台北市吧!」
起初我還有點擔心這會不會是一場精心設局的綁票案,但在王鈞滔滔不絕的話語中,我卻找不到可以打斷的地方。
不久以後,我們就來到了大稻埕。天色漸漸黑了,王鈞把車停在路邊,然後跟我說可以下車了。
剛下車時室外的溫差,使眼鏡產生了霧氣,王鈞一手將我的眼鏡取下,用衣角擦了擦,「眼鏡這麼霧,等下怎麼看煙火,大稻埕的煙火節,妳看過嗎?」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但又旋即被他貼心的舉動給溫暖了,或許,是我對這個人有了太多的警戒心,王鈞其實是一個單純的好人吧。
「我沒看過,平常不會一個人特別來看煙火,今天是第一次。」
「可以成為第一個跟妳一起在大稻埕看煙火的人,我很幸運。」王鈞的眼神裡沒有開了一整天車的倦怠,反而看起來神采飛揚的,像是第一次看煙火的小孩。
我們一起站在人擠人的堤岸,倒數著,等待天空布滿煙火的時刻。明明就不是跨年倒數的一零一煙火,擠在堤岸旁的人們依舊興奮地令人無法理解,他們大部分都是結伴而來的,鮮少有形單影隻的身影。幸好今天的我,也不算是一個人來看煙火。
在劇烈的火光與聲響中,我感受到這幾個月以來被凍結的悲傷有些被震碎了,難怪人們這麼喜歡煙火短暫的火光,這麼喜歡湊熱鬧的場合,無非就是為了等待最美一刻的到來,在火光消失以前,用盡力氣地盼望與吶喊,這是一種集體式的狂歡。
煙霧迷漫之際,在人群之中,我感覺到王鈞的眼神,在茫茫人海裡,他正搜索著我,那是一種情人之間才會有的凝視,深怕對方走丟,於是用眼神牢牢鎖定對方。我很訝異他怎麼會發出這樣的眼神。
回程車上我問王鈞:「謝謝你今天載我來看煙火,你對每個人都這麼好嗎?」我始終無法理解他這麼做的理由,為了載我在台北閒晃,損失了整整半天的薪資。
「我只是覺得妳讓我想到那隻幼貓,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在酒吧裡遇見時,我就這麼覺得。」
「像你這麼特別的計程車司機,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王鈞送我回家,我跟他約下次再看那隻幼貓,離開之前,他搖下車窗跟我說,「以後想到不快樂的事情時,不要再去酒吧喝酒了吧!」
我答應了他。在這個空蕩而清冷的城市裡,我彷彿又找到了一個可以依偎的溫暖之處,至少我知道,下次滂沱大雨時,他會在台北的街頭等著我的電話。在雨中穿梭,等我。
應該吧。
我先戒了一段時間的酒,王鈞也成為我在酒吧認識的最後一個人,自那天起,我有一陣子沒去了。
可自從那一天以後,長達好幾個禮拜都沒有再下過雨,我也沒有機會再打電話給他。
再次下大雨時,我撥打了王鈞的電話,可是前來的卻是另外一名計程車司機。
我這才知道原來那天的「剛好」,其實是有意的安排。我想再次遇見他,於是再度去了酒吧,老闆卻說對這個人沒有印象。「這裡的客人來來往往的,我哪會記得誰曾經來過?」老闆略帶不屑的語氣,提醒我還沒達到低消。
是啊,也許若干年後,我也不會再記得那張名片,那場煙火。名片上的字跡被洗衣機的肥皂水暈染模糊,但火光燃燒後的餘燼還殘留些許溫度。
一杯酒水入口,在朦朧的微醺中,我彷彿再次看見他,看見那隻小貓曾見證過的一場美麗如夢的邂逅。
作者:徐雅薇,新北人,目前是一名在圖書館擔任行政的高中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