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總編輯.許俐葳! 指名推薦
小說的筆法成熟,節奏明快不拖沓。將奇幻氛圍和現實處境巧妙融為一體,有對環境的調侃,亦有人類的反思,還帶了點百合元素。是風格獨具,一眼就能辨識出來的好作品。謝謝賴怡,讓我們擁有新的聲音。(副總編輯|許俐葳)
海豚族裔
我和學姊並肩站在深夜的泳池邊。
池面水紋晃動著,一扭一扭映出池畔兩排水銀燈。另一串光點在腦海中閃爍著殘影,行進又隱沒,啊,原來是高速公路上沉默的路燈。
我們怎麼來到這的?恍惚中找到學姊的眼睛。她問,「還暈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想起來了,來的路上因為緊張,我好像一直喋喋不休,時不時偷瞄她開車的側臉,好希望她轉過來看我。
學姊全程專心開車,車速恆常破百,沒放音樂,只聽見車體的震動與獵獵風聲。我們通過好多河、好多橋、迷幻的隧道、閃爍孤獨的檳榔攤,景色越來越荒涼。似乎只有一次,是她主動開口:「沒有疲勞駕駛喔,我體質睡幾分鐘就夠了。」
「怎麼可能。」
「就算不小心睡著,也會留半邊大腦保持清醒。妳放心。」
她無表情地直視前方道路,昏暗車內,搭在方向盤上那雙手皎白得幾乎發光,恆常神祕,漸漸將我催眠。
到了泳池,終於能四目相對。學姊兩眼間距特別開,鼻梁映上泳池發亮的水紋,眼神在我看來溫和而沉靜。忽然她微微笑起來,一會兒才發現那是因為我一直在傻笑。我還暈,但沒關係。
學姊說要請我幫個忙,邀我坐上她的車,是凌晨一點。我們剛剛為了老客戶NCT公司委託的急件,熬了兩個通宵。刪刪補補的八十幾頁書狀,一次又一次被主持專案的林律師退件。
整層樓都知道,前幾天學姊和林律師吵了一架,根據傳聞,她向老闆抗議,我們不該再替環境犯罪大廠NCT辯護,不該再協助他們違法開發海岸。
當然抗議無效,反正我是更崇拜她了。
林律師又一次快速審閱文件後,終於轉過電腦椅面對我們,「剩下的我來改,今天先這樣吧。到時候Freddie 跟著我,陪客戶出庭。」
我察覺到 Freddie 暗暗鬆了口氣。他在所內年資三年,學姊只有一年多,但學姊平時顯然更能跟得上林律師的乒乓球式對答。而我這個甫進事務所三個多月的菜鳥,惟有盡力在神仙打架時,貼緊牆根不擋路。
「Jaqueline 這次做得不錯啊,」林像澄清、也像求和地誇了學姊:「重點都有抓到,也沒有 Freddie 最開始那種,怎麼說呢,幼稚的正義感。」Freddie 赧然陪笑,學姊謙虛搖了幾次頭。這樣子過節大概算是揭過了。
林最後剜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說,「好好跟妳學姊學。」
打卡下班時被 Freddie 絆住。他叨叨唸唸這週有多地獄,明早還要趕回桃園看預售屋,三分怨嘆七分炫耀。臨走前不忘端起前輩架子,叮嚀我記得送加班單。
其實同儕都曉得,Freddie 研究所唸了四年勞動法,自己卻怎麼操都不敢報加班,怕被老闆嫌棄沒效率。
幸好還是趕上和學姊一起下班了。泳池畔,她的黑眼珠靜靜照映波光。
「跟妳說一件事喔,Freddie 昨天超兇,他直接叫我閉嘴耶。」學姊沒接腔,我只好自己說下去,「我只是私下在抱怨,我們死趕活趕寫參加訴訟狀,好像沒必要。NCT靠自己施壓就能繼續施工啦,妳看他們馬上逼政府換環評委員、誰反開發就抹黑誰,哪需要我們⋯⋯」邊說邊模模糊糊想到,該不會那些招也是林律師教他們的。
「這次分到一組才發現,」學姊輕輕打斷我,「妳偶爾上班上一半會消失耶。」
熱血衝上耳尖,總覺得學姊應該知道我去幹嘛。目前我和其他菜鳥共用一間會議室工作,沒有自己的小辦公室,這代表不能關起玻璃門、拉上百葉窗補眠。累到快失智時,我只好進廁所隔間,坐在溫暖的免治馬桶上睡一下。通過試用期就不用再躲廁所睡覺,是我現在拼轉正最大的動力。
「那我也跟妳說一件事,」學姊的聲音突然近在耳邊,她模仿我蹲了下來,「其實我是海豚喔。」
她拿出平日做簡報的口吻,為我扼要說明了海豚族裔的習性。
每逢農曆初一,月亮完全無光的朔月之夜,海豚的本能會驅動他們想要不顧一切地往東方游去,至少得直線游出三海浬才舒坦。所以她的族人在全國各地荒郊野外置產(海豚族聰明,他們通常在人類社會混得不差),建造起像這樣長長的泳池接力跑道。
我這才察覺到眼前泳池的異樣。乍到時只覺格外遼闊,正眼觀察才發現,從腳下向東方延伸的,是長度超過一百公尺的超長泳池,目測水深有三四公尺。往後間隔數公尺便有另一座同樣的泳池,又一座泳池,一池池天藍色連成綿長的跑道,一直延伸到黑夜盡頭。兩側成排水銀燈照亮水面,閃亮寂靜。
學姊要交給我的任務,是在她化為海豚,游到泳池盡頭時,協助她滑進推車,由我推著往前運送一段,再放進下個池子。
為什麼不直接挖個三海浬長的水池呢?
「工班搞錯啦。當時的監工中途跑路,等到下一個負責人上任才發現全部做錯。所以通常沒人來這裡游。」
大概是這樣子的解釋,不太確定,因為她邊說邊俐落地脫衣服,我匆匆避開的視線中,依序落下了千鳥格窄裙、深藍府綢襯衫,緞光內衣褲,看起來都相當貴。為什麼她的衣服絲毫不起皺呢?
水花輕濺,學姊縱身跳下四米深的泳池。身體入水便化作海豚,先垂直下潛,噴氣孔吹出巨大泡泡,快活地翻一跟頭、身體如箭射穿泡泡,在水中一口氣往前飛。
海豚擺動尾鰭滑翔,無視地心引力,無視阻力,只有純粹動物本能的慾望作為火藥,推送她奔向黑夜中心,那稱為朔月的黑洞。
我揮動人類的四肢在岸上追著她跑。
上次全速奔跑是什麼時候?高中體育課?急急在泳池彼端煞停時,才發現幾乎撕裂心臟的那感覺,是尖銳的喜悅。
海豚挺起上半身靠向池邊,待我笨手笨腳展開拖車,她便使力一躍,穩當地上了推車。正要推著車往前走,卻被她水淋淋的嘴喙猛推一把,回頭看見海豚輕輕拍動背鰭,左右左右地搖擺,耐住性子等待。我只能服從無聲的指令,伸出手,摸了摸背鰭往前不知道算是頸或背的那片光滑皮膚。海豚的體溫很接近人,好奇怪的彈性。我的大腿內側倏然收緊,感到無限虛空。
感覺臉很燙而手腳冰涼。剛剛摸過她的右手沾上了不知名的黏液。海豚身體右側有一道不規則形疤痕,長長的延伸到腹部。
在拜託我之前,學姊怎麼完成朔月夜游?接下來一池接一池的泳程中,我忍不住分神推敲。
該不會是自己上岸變回人形,步行到下一池,再下水?或者有其他的助手?直覺告訴我是後者。她的魅力就像夜空中的月亮,誰都看得見,只是一般不討論。那麼,下次她還會選擇帶我來嗎?
在涼水中搏動閃耀的海豚肌肉,離水瞬間令人錯覺熱到要冒煙。海豚在激烈運動之間無聲喘息,但那雙眼睛依舊如海水,又深又涼,確實就是平常的學姊。我立刻明白,我們不會談別人,也不會談下次。
「潑嘩──!」水霧澆頭蓋臉,將我整個人打濕。海豚跳躍到空中,落水時整條尾鰭拍水,賞來一記飛浪。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了腳步,愣在池畔出神。某一刻還貼近、映照我身影的海豚雙眼,此刻已經移動到長泳池的彼端,載浮載沉催促著。
可是弄濕的襯衫沉沉吸黏住身體,令我渾身不自在。好想將襯衫這白天的遺物從此情此景中取消。不必低頭看,就知道它已經長滿醜陋的皺摺。
每日深夜更衣,看到襯衫又不知不覺爬滿摺痕時,疲憊和空虛感攀升到最高點。整天我到底都做了什麼,值得弄皺一件細心燙平的襯衫呢?
最後我因為體力耗盡,沒能陪跑完三海浬。學姊變回人型,散開濡濕長髮,半遮的後頸下方,露出尚未褪盡的海豚氣孔凹痕。
我問學姊,有沒有認識其他海豚?
「所裡就有好幾個啊。」她一派輕鬆地說,整個人散發充分被水沖刷過的清爽柔和。
「咦那為什麼⋯⋯」
「嗯?」
「為什麼我們做的事,跟其他大所也沒什麼區別?」
「賺錢的案子就那些嘛。」她聳肩。
「但妳也不想幫NCT破壞生態吧?妳是海豚耶。」
學姊看起來有點驚訝。不輕不重捏我的臉頰,笑道:「不愧是我們Eva小公主,這麼有正義感。」
林律師老是嘲諷我就算了,連學姊也說什麼小公主。
被她手指碰過的那塊臉頰慢慢熱起來。
我問她有沒有想過,朔月之夜不來泳池,而是去真正的大海裡游泳?
「喔,沒耶。我不游野生的海。」
「怎麼會!」
「海裡很髒啊。我有點潔癖。妳也知道,現在海廢那麼多。」
「海豚不是應該住在海裡嗎?」
「我拒絕。妳想想看,食物會動來動去喔,超噁。」
「可是海豚應該⋯⋯」
噗通。學姊流暢地跳下水。池面細細地起皺,下雨了。
「我喜歡水但討厭下雨。很怪吧。」學姊拋出這句話就潛到池底待著,經過了一兩分鐘才又浮上來:「妳剛剛有看到那條疤對吧。海裡有鯊魚,魟魚更危險,有劇毒。其實沒妳想的那麼浪漫。」
她開始在池裡前空翻著玩。我反覆將潑到臉上的水抹掉,試著繼續談話。
「學姊會一直當律師嗎?」
「不然呢,去海洋公園跳呼拉圈?」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啦我知道啦。」她潛入水底將身體收束成鞭,扭了兩下蝶腰靠近,拿指尖有節奏地輕點我的膝蓋,若有所思。
「妳該不會是想當公益律師吧?妳特招進來,就是因為研究所專攻環境法吧?」學姊問。
我想起老家還沒還完的房貸,自己台北雅房的租金,以及幾個月前收到這間知名事務所的錄取通知時,父親壓平了情緒只吐出一句恭喜,卻笑得滿面紅光的那張臉。
而我努力擠入的這個世界,越成功的人,越是把他人的貧窮和不幸當作傳染病,避而遠之。我何時會離開這裡,真的能離開嗎?
忽然明白為什麽 Freddie 總惹我心煩。他不聰明也不善良,血不夠熱、也不夠冷,平庸到煩人,和我一模一樣。
「先跟妳說吧,我應該就做到下一季領獎金為止。」學姊說。
「我們所還是太傳統了,一直浪費資源照顧價值不高的熟客,不敢漲價。這就是NCT的最大的問題嘛,費時費力還小氣。我前幾天才為此跟林律師吵架。」
用力眨眼幾次才確定,學姊剛剛是真的說,環境犯罪大廠NCT最大的問題在於吝惜律師費。
即使如此,水銀燈下的她依舊從頭髮到腳趾頭都在發光,甚至這份乾脆明快,讓她看上去更閃亮、刀槍不入。只不過那變成像是精品櫥窗裡的光芒,昂貴而有價,一點都不神秘。我的身體也不再發抖了。
她是明明白白的海豚,一頭不需要大海、特別適合名牌的海豚,而我什麼都不是。
風如氣態的涼水,流過坐在池畔泡腳的我、流過立於池中的她,拂起水面波紋,短短的細浪一下子就消散。她靠在池邊,肩頭輕貼我的大腿外側,接觸若有似無。
從這個角度往下看,發現學姊的頭頂有幾處硬幣大小的圓形禿,平時被大波浪長髮遮掩得很好。游泳時妝差不多都沖掉了,眉毛和睫毛也露出不規則的斑禿。
雖然知道是壓力造成的症狀,還是本能地有些怵目驚心,我不敢再細看她。
不知不覺間,四野已經微微亮起。彷彿擔心出聲會驚醒時間,我們都不再說話。久久看著尚未攻克的綿長泳池,徑直向東方延伸,列隊的水銀燈在水面漾出一蓬蓬人造眩光,望不見盡頭。
賴怡
現就讀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所。
近期嘗試以系列短篇小說,對充斥螢幕和視覺表達的影像世代,進行文學的遊戲與詮釋,期待能寫出我們在影像生活中的感覺結構。
得獎感言!!ヾ(*´∇`)ノ
夏天作了關於泳池的鮮明的夢,醒來之後暈乎乎地寫下這個故事的雛形,也趁衝動報名了游泳課。這樣莫名其妙的任性之作能有幸發表(自由式也學會了),感激之餘,也讓我想更重視直覺地活下去,向野生動物學習。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試著摹寫主角剛出社會時的青黃不接,纖細的心初遇現實鞭打,縮小的自我,膨脹的迷戀,我想在這篇小說裡,保存那種既疲憊又純真的掙扎痕跡。
Q 影響深刻的作家或作品?
A 不能勝數。以這篇小說而言,以下可能是潛移默化的養分。多和田葉子《雪的實習生》讓我也好想寫迷人又悲傷的動物;寺尾哲也《子彈是餘生》示範了好看的當代社畜文學;張亦絢《愛的不久時》賦予我寫作中的誠實與自由。
Q 恭喜你獲得獎金一萬元,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這麼帥氣的一萬元,在想到足夠帥氣的用法之前,先存著。
被我們帶壞的海豚 /吳鈞堯
有時候小說也是物理學,如何以輕馭重,輕、重平衡了,柔軟的字句化身鐵骨鋼筋。〈海豚族裔〉用清雅筆觸做了示範。布局高明,一開始交代辦公室中爾虞我詐,林律師、Freddie在各自的位階上,揀選人性釣餌,「我」作為新人律師,到底該對得起良知、還是擁抱錢與權?
海豚的生態知識是「骨幹」,也是「反骨」。「完全無光的朔月之夜,海豚的本能會驅動他們想要不顧一切地往東方游去」。但是,海豚已經不游野生的海,在人類的協助下,游完一個一個游泳池,以達「三海浬」的本能需求。違背生物本性,因為海裡頭堆滿垃圾,而且有鯊魚、魟魚等威脅,海豚登陸化為人身,在營造的舒適圈中,好好掙錢、好好當一隻陸上海豚。
學姊跟林律師的爭執,並非控訴委託的NCT破壞環境,只是因為給的律師費太少,登陸的海豚學會貪婪,領完獎金以後就要跳槽了,問題回到出發點,海豚何以登陸,學會奸巧、算計?這又指向人類對於資源無止境的掠奪與破壞。
玲瓏、通透的敘述中,沒有說教、沒有猛烈字眼,畢竟呼籲反省,只會適得其反,何況是萬物之靈的人類。一切都為了生存,故而乖巧、爭鬥、詐騙,是自然而然都該學會的伎倆。海豚的教戰也是人類的教戰,海豚的背棄更提醒人類,我們已經揚棄多少理想,並且習慣「合理化」,好讓一切破壞都自自然然。
欣喜與好久不見的賴怡,在寓言故事體中重逢,並且就如那個「怡」字,把深深的反思輕舉起來。而且,沒有皺紋。
吳鈞堯
出生金門,曾任《幼獅文藝》主編。獲九歌出版社「年度小說獎」、五四文藝獎章、中山大學傑出校友等。《火殤世紀》獲得文化部文學創作金鼎獎、《重慶潮汐》入圍台灣文學館金典獎。以及《100擊》、《遺神》、《孿生》等,多次入選年度小說選、散文選、新詩選。二〇二一年出版第一本詩集《靜靜如霜》,第二本詩集《水裡的鐘》二○二三年秋天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