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俐榛
二○○二年生,桃園人,目前就讀政治大學,
還在學習寫小說。
資深編輯.江柏學╱執行編輯.黃于真! 指名推薦
美人魚與魚作為意象的同中之異,小說透過「我」去理解這樣的存在,令翔翔這位身障人士放在只能被觀看的被動位置,產生閱讀的微妙不適感。而母親身為另個照顧者,形象並未因戲分少而被稀釋,反而凸顯母親之於魚、「我」之於美人魚的強烈對比,情節處理得細節入微,是我喜歡的原因。(資深編輯/江柏學)
將四肢折疊好,再安放進輪椅。以平穩和緩的口吻講述人被動如物體般的狀態,作者筆下營造的微妙不適感,是本篇令人眼睛一亮的地方。我們到底該怎樣形容那些動作才正確?讀者的不知所措與翔翔的道謝/道歉相互映照,家凱與廣的坦然態度是否才是不帶批判與特殊待遇的正確對待方法?精準的選題與立體的角色塑造,加上流暢的對話安排,是易讀性高又有趣的作品。(執行編輯/黃于真)
美人魚不存在
從塑膠桶中,隔著手套抓出冷凍的魚類,冰塊消融,魚眼渾圓死盯。翔翔的母親以尖刀俐落刺入魚腹,血液噴濺滴落。
我遠遠的隔著魚腥味看著,女人身旁的塑膠桶裡裝著不認識的魚,她熟練的從桶中撈出每一隻,從魚腹的切口中,拉出一整串暗紅色的內臟。
我不認識那些銀灰色的魚類,只能想像總有一個桶中,會有其他無法歸類的,彩色的魚。對於海的認識太過稀少,或許總有一片海,真的能夠捕捉到從未見過的那些生物。
像是美人魚那種的,我想像。如果雙手伸入裝滿冰塊的塑膠桶中,以肘窩施力向上舉起拉出,頭部微微下垂,露出人臉面色慘白,長髮披散,赤裸的上半身,在平坦的腹部下,魚鱗和人膚在腰間完美結合。
但陸地上只有剖開處理好的魚肉,就算人魚真的存在,大概也沒有機會見到或品嚐。
我從未將手伸入那些市場裡的塑膠桶中,只是偶爾碰觸溫暖的水流,替人清洗。在老舊公寓裡,將光裸的翔翔從輪椅上抱入注滿水的浴缸中,水面冒出淺淺的蒸氣,我關上浴室的塑膠門,鎖落下發出喀的一聲。捲起袖子,坐在浴缸外的小板凳替翔翔擦拭沖洗,搓揉出身上的白色泡沫。
門上傳來急促敲擊,塑膠門板被拍得震響。我起身應門,剛打開小縫,浴室外的女人將門推到最開,站進浴室裡,抱胸看向浴缸。
「媽,你在幹麼,趕快出去。」翔翔大聲。
「繼續啊,就看你還可以多不要臉。」女人說,看向我。
我坐回板凳,沖掉所有泡沫,把翔翔抱回床上,擦乾著衣。女人盯著每個動作,我收拾東西離開翔翔的房間。女人走進房間,門關上時,我聽見女人略帶得意的說,「要不是有我,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主管說他相信我沒問題,但希望下次能注意點,並把申訴單攔下,讓我騎機車回家。真是太誇張了,我向斜躺在沙發上的男友廣抱怨。轉身走進浴室,脫去被汗浸濕的上衣,打開水龍頭,搓揉讓肥皂泡沾滿全身,在腳趾縫中卡著未消去的泡沫。
「今天是美人魚?」廣說。我用毛巾擦乾頭髮走出,在廣旁邊坐下。
他老喜歡幫我的個案取綽號,翔翔的服務項目主要都是清潔梳洗,在滿是白色泡沫和蒸氣的浴室。將他從浴缸抱起時,擦乾殘留的肥皂泡,他的雙腿在地面每走一步都是疼痛。
「叫美人魚太地獄了。」我說。
「不然該叫他什麼?翔翔寶貝嗎,」廣說,「還是,葛格可以幫我一下嗎?」他陰陽怪氣,掐著嗓子,拉開短袖下擺和褲頭,露出結實的腹部和貼身內褲。我搖頭,但仍被廣拉著跌進懷中。
在翔翔還是新的個案時,我在騎樓停好機車走進,最主要的工作是洗澡和做簡單的清潔。第一次見到,翔翔是安靜的小孩,衣服也乾淨整齊,束起輪椅綁帶,對準客廳打開的電視,握著被母親塞入手心的遙控器。
靜靜地被豢養在客廳,母親在起身招呼,客廳地板上的小凳子和臉盆,她中斷手邊的揀菜。我在門口打招呼,翔翔注意到陌生聲音而轉頭,看見我時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虛弱蒼白。
我推著他走回房間,在床上替他脫去衣物。他的身體微胖,四肢卻纖細幾乎不帶有肌肉,膚色是病態的白。糟糕的說,從第一眼就替他感到可憐。
男孩似乎已習慣這些衣物的穿脫,配合的小幅度舉手,想方便這些流程,但效果不大。直到他全裸的安靜坐在床上,沒有其他情緒,習慣被不著衣物的檢視著,像商品。
我抱起翔翔將他放入浴缸中,小心沖洗,水面上的泡沫遮住翔翔在浴缸中的雙腿,搭配輕輕拍打,避免少活動的身體長出褥瘡。
我在水下替他洗淨身體,微微感覺到手腕被握住,但握力輕微像水流,也有點像錯覺。我沒在乎,只是繼續動作,將翔翔抱回床上擦乾,稍微閒聊後便離開。
我會在固定的時間出現,替翔翔洗澡,做著相同的任務。抱他進入浴缸時,浴室裡水氣氤氳,浴缸裡的水熱度剛好,覆蓋上一層厚厚泡沫,在他坐進時淹沒他全身。
我將手伸入水中,為了清潔,卻在水下摸到翔翔膨脹堅硬的下體。我撇臉小心避開他的眼神,略顯尷尬,裝作無事的繼續沖洗其他部位。但翔翔張了張嘴,想開口。
「葛格可以幫我一下嗎?」翔翔說,不知所措。
於是我伸手,在水中握上翔翔的陰莖,上下來回搓弄晃動,在水面留下波紋,直到那些鼓脹硬實的觸感逐漸消下。我將他抱出浴缸離開,擦乾後,小心將四肢摺疊收好,重新安放進輪椅裡。
他的母親在輪椅四處裝上能伸出的綁帶,我一一替他扣好固定,重新穿戴乾淨寧靜。他露出蒼白的笑容看著我離開,手裡緊抓著電視遙控器。
我回家,和平常一樣,跟廣一起在沙發上吃晚餐,看著電視裡不斷重播的老電影,直到再也憋不住。「我知道星期二是美人魚,然後呢?」廣說,聽起來幾乎像在等待開口。
「他都這樣了,還硬得起來?」廣說,這是他聽完後的想法。我從塑膠餐盒上夾起壽司,連著好幾天吃相同的晚餐,但廣吃得過癮,我沒意見,嘴裡是辛辣的芥末味道。
「但大善人張家凱,所以你是怎麼幫他的,」廣說,毫不客氣地伸手,「是這樣嗎?」他幾乎扒下我的短褲,翻身壓在我身上,手掌隔著內褲磨擦,略為粗魯。我扭開視線,電視繼續亮著,老電影中只拍出男人的背部和仰躺的女人,男人晃動而床架只是發出嘎吱聲。
但沙發沒有發出聲音。廣也靜靜地看著我出門,穿梭在不同的個案家中,我依舊一週去兩次翔翔家裡。有時翔翔的母親不在,她總在清晨港邊的魚市場理貨,不斷的清洗和裝箱漁獲,在一旁的白桌以魚刀處理冰在桶中的魚類。
我同樣照著先前的步驟替翔翔洗澡,著衣時,翔翔伸手用手背碰觸我的前臂,我收手的動作大了點。「抱歉。」翔翔說。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拍拍男孩的頭頂,將他收進輪椅座位中,推著他沿著堤道直到魚市場。
他在出門前央求帶上薄毯,蓋在腿上,說是怕冷。但接近夏天的陽光,曬得直冒汗,他額頭上爬滿汗珠,毯子卻依舊遮蓋在他細瘦,而缺乏肌肉的雙腿上。
在陽光下散步,他的母親說是送他到市場幫忙。但其實翔翔的母親獨自以魚刀橫剖進魚腹中,赤著手在留著鮮血的魚肉間掏出內臟,刮鱗器割過的表面噴濺出半透明的碎屑。
翔翔只在略顯炎熱的天氣裡,縮在遮陽的陰影,試著躲開其他視線。母親向客人不斷道謝時,順手抓了些邊角料,包包捆捆成一袋便宜賣給我。
生的魚肉摸起來冰冷濕滑,把過多的食材帶回家,廣看了卻也不想處理,整袋塞進冰箱。
室內空氣悶熱,我們裸著上身,電扇運轉出老舊馬達聲,從冰箱拿出的生魚片冒著淺淺的白煙,晚餐時,倒出在盤子上堆成一疊。橙紅色的各種肉質,分不太出各種魚類,廣拿著筷子依照顏色分類。
「生魚片是最棒的了。」廣說,「所有魚類都可以做成生魚片。」盤裡滿滿的魚肉有著不同的橘紅色系。他說著以筷子夾起魚肉,沾醬放入口中,食物沿著臼齒磨碎,在口腔裡爆出肉質的氣味和殘餘的肉沫,他稱讚。
「你躺一下。」廣說。我遲疑著倒在沙發上,眼睛盯著廣的動作。他先是以濕紙巾擦拭我光裸的胸口,微冷的觸感讓我縮了縮,廣皺眉要我別動。
他以筷子一片片將生魚片放在我胸部腹部的皮膚上,魚肉冰冷,我掙扎著想爬起,但廣壓住我的雙手,直到體溫適應魚肉的溫度,而我也不再掙扎。就這樣,整個上半身鋪上一層生魚肉,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廣趴在我的身上,單純地用嘴叼起魚肉片,一片片塞入口腔裡,咀嚼臉上帶著滿足,最後順著喉嚨滑下,喉結滾動。他舔舐過我的胸膛,略帶鹹腥。廣咀嚼親吻著, 我因搔癢而晃動,殘留的魚肉掉落。
「你覺得人魚的話是什麼味道?」廣說,嚥下口中的生魚肉。
「根本就沒有美人魚這種東西。」我說,癱回沙發上晃動雙腿,看著廣把掉在地上的魚肉,一一裝進垃圾袋裡。他們做愛,吃掉剩下的魚肉,繼續日常的作息。
我的手機跳出訊息通知。「我們家的魚肉還不錯吧。」翔翔的母親傳來的訊息寫道。在語氣上,我卻想像翔翔在筆電前,艱難地用皺縮的肌肉戳著鍵盤打字,我沒有回覆。
有時候翔翔的母親還待在市場裡,走進老公寓時,只會看見翔翔在無人的客廳,對著電視發呆,在束帶緊縮的輪椅之間,被死死箍住。但他在見到我時,又會露出那種蒼白的微笑。
我替他脫衣,他在浴缸裡水波輕微晃動,我在他脫下的內褲間,注意到淡淡類似氨水的氣味,內側殘留著濕黏。我在浴室的洗手台幫他刷除衣物上的髒汙,掛在浴室裡。翔翔看著我的動作,我在浴缸邊緣坐下看著他。
「抱歉。」翔翔說。他當然只能道歉,手腿不方便,就算在內褲底墊了幾層衛生紙,隔著衣物摩擦,釋放完後來回擦拭,永遠也不夠乾淨。但他就穿戴著褲裡的濕黏,坐了很久,直到我出現。
我坐在浴缸邊緣平視浴缸中的他,我說沒關係。和他一起在浴室裡安靜的等待熱氣散去,浴缸中的泡沫漸漸淡去,他的雙腿在水下模糊,在晃蕩的水波裡,像魚尾。
他還是偶爾在脫光衣物進入浴缸時勃起,我們的默契是我替他解決,不提這件事。但他總是道謝,謝謝這個詞在他口中頻繁得幾乎已失去意義,但我接受。
每一次他都會透過他母親和我的聊天對話框傳來訊息,最主要是「謝謝」,但還有些只有我們知道的事,像是「我喜歡你今天的上衣」,或是「抱歉弄髒內褲了」。我沒有回覆,他在看到我的已讀後,把訊息一一刪除不留下痕跡。
「謝謝你沒告訴我媽。」翔翔在訊息裡寫道,那天我又幫他打手槍了。那條訊息還懸著,他的下一條訊息寫著「你沒告訴我什麼」,我愣了一下,才發覺對話的人似乎換了。
他的母親乾脆的暫停了我的服務。我的日常作息頓時多出大片的空隙,我在那些本該待在老舊公寓浴室裡的時間,在魚市附近的堤道,遠遠的看著魚市的運作。
「葛格。」我感覺衣角被拉扯,收回視線看見翔翔,他坐著新的電動輪椅,在我面前只說,「抱歉。」而我們一起看著魚市。
我在魚市前待了很久,什麼都沒買就回家,沒有告訴廣。
廣喜歡新鮮魚肉的味道,他想像過的最美好的料理不存在。他說,如果美人魚存在,在光裸的人魚胸前擺上上等的各種生魚片,以筷子夾取。生魚肉被夾光時,廚師以尖刀砍下,從人魚尾部一截截切成薄片。
直到切下人膚與魚鱗的交界,人魚終於有了人型,而廣想像自己早已飽足的欣賞完整場料理演出。
聽起來是不錯,我同意。
我的手機跳出通知,翔翔的母親請我回去,她無法抱起浴缸中的翔翔。
我騎機車趕到時,翔翔在浴缸裡,掌心皮膚在水中發皺,賭氣皺眉。我蹲在浴缸邊朝他說話,手心順過他的濕髮。他坐在水中,像我豢養而愛著的人魚。
得獎感言!!ヾ(*´∇`)ノ
謝謝家人,謝謝《聯合文學》雜誌辦了這個有趣的企畫,謝謝朋友願意聽我講各種瘋話,讓我有機會把這種奇怪妄想寫出來。謝謝大家,非常開心。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聽podcast的時候得知「手天使」這個團體,感覺有蠻特別的理念訴求,我是以此發想。但沒有做到太詳細的考據,希望不會出現太多錯誤。
Q 影響你深刻的作家或作品?
A 我書看得比較少,最主要是受到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 )的電影影響,非常喜歡《超速性追緝》這部作品。
Q 魚在小說裡的視覺感極強,可否談談妳為何如此安排?
A 最開始設想這篇小說,是從美人魚女體盛,並且在最後把美人魚整隻吃掉的畫面開始的,所以感覺適合在其他地方也加入處理魚肉的過程。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老了之後久坐背痛屁股痠,想再貼一點錢買升降桌。
重磅點評| 輕如泡沫 ,赤足鳴聲 /楊隸亞
〈美人魚不存在〉的構圖美學,如電影鏡頭般細膩,小說中的水流和泡沫繞著主角我、男孩翔翔和男友廣,沖洗出一條性慾望的想像鏈結。故事中的「我」登門服務,為的是幫行動不便的身障男孩翔翔清潔洗澡,以照顧為名的居家服務,浸潤肥皂泡的雙手和被觸碰的雙腿共同沐浴在慾望之流,自然不會悄然無聲,倒是波瀾洶湧,春色乍洩。
大江健三郎曾在短篇小說〈他人之足〉,描寫被困在療養院的少年們,不僅身體無法自由移動,還得由院內護士定期「協助」,幫他們排出體內精液,每一個「被手淫」的肉身,就在這種奇異的條件下,活出貌似正常合理的循環代謝。如果這些少年如常地長大成人,是否迎接慾望的方式會不同呢?
自從同婚專法通過後,彷彿性別議題直通快樂大結局,同志題材的小說還能怎麼寫,夫夫之道,男生男生配,同志網紅吃飯喝茶推薦內褲實在太吸睛,螢幕上為我們展示那麼多快樂或悲傷的日常風景,哪怕是談最基礎的性別認同,文字愈來愈難寫贏影像敘事。
〈美人魚不存在〉的作者卻做到了,螢幕上不會拍的,鏡頭不會對準的角落,透過手淫、被手淫的姿勢,探問正常生活裡的不正常,不平凡生活裡的平凡。作者還為我們展示水流不斷的力度,即使母親往水流裡扔石頭,試圖阻斷,但慾望仍在,且浪花更大。
人魚翔翔游過讀者雙眼,最小的浴池,最高的巨浪。
楊隸亞
成功大學中文系現代文學碩士畢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臺北文學獎年金得主,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獎等獎項。著有散文集《女子漢》,短篇小說集《男子漢》,已英譯作品〈Nobi Nobita’s Bo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