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羽軒
(正因為西門町那間安利美特沒有《路人超能100》的周邊而煩惱,同時又慶幸入帳的薪水不會一下子花掉)台南人,現就讀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大三,最近個性的轉變像影子把我的本體取代,還留下一點蹤跡讓我不得不發現。意思是甜甜圈很好吃,請務必繼續吃下去。 說起來,好想要有可以一起玩踩影子的朋友。
資深編輯.李鴻駿、執行編輯.何妍萱! 指名推薦
一種奇特的感受,閱讀體感有如某類網誌,以接近日常的表述,收納了某些廢廢地、憂傷地、邊緣地零碎時刻——但當然,是更超前、更具現代風格的版本。能讀到新奇的作品真是件愉快的事情,不過也令人思考,「故事」之於創作者的意義與前代相比似乎不同了,這是一種新世代的寫作趨勢嗎?值得觀察。(資深編輯/李鴻駿)
我喜歡作者把許多應該要是理性冰硬的人物都變成棉花糖老師、花枝老師,感覺很像戴了玩偶頭套,讓故事更像是泡泡一樣讓人摸不透,卻又好像隨時都在破滅邊緣,需要更小心翼翼地重視主角內心苦澀的青春囈語。(執行編輯/何妍萱)
影印
今天很熱,到處是西裝男跟黑裙女,我猜他們流的汗堪比十二月的臺北。
書櫃被上課用講義填得三分滿,另外六分是明知不會讀仍執意買回來的書,最後一分是根本不會翻開的日記跟筆記本。這學期從第一天開始亂買東西,作為消遣,買小東西買擺設買電影周邊,飯倒沒什麼吃,記帳軟體天天高喊花的都是血汗錢或是怎麼不吃點好的?我還是深感愧疚地把買書$900送出。M有天下課一臉正經跟我說要適可而止,我沒有回覆,只是看了眼他電腦的蝦皮頁面,然後忍住想問「真的有人用電腦下單蝦皮嗎?」的衝動,轉頭繼續整理桌面。
被雜物包圍像深陷雲朵,我知道這並不是一個恰當的譬喻總之,M會理解我在說什麼。
他總是一下子理解所有事,寫令人厭煩的現代詩作業是,彈吉他也是。M簡直是天生該活在國立大學的生物,所有人都愛M,真是令人羨慕不是嗎?但我不愛M,我愛偶爾放晴的臺北。
麻花捲是我另一個朋友,為什麼叫他麻花捲,因為他的五官捲在一起,頭髮也捲在一起,遠看像美杜莎,只是美杜莎這個名字太有攻擊性,最後全班表決的結果是叫他麻花捲。麻花捲愛聽J-POP,尤其藤井風,但他不會整天高喊死ぬのがいいわ。開學第三天我走過去對他唱:「索性用魔法快樂度日吧!」。他睜開捲起的嘴:「現在正適合讓心中的花綻放。」
於是我們開始並肩。
我偶爾聽日文歌,聽Mrs. Green Apple和星野源,他們的音樂總是快樂,快樂是生活在現代需要有能力承受的情緒,如果沒有好好訓練,快樂來臨時會措手不及,當它消逝時也是,一種相對的概念。麻花捲問我什麼是相對,我說看看你的影子就知道了。接連好幾天誰都看不見麻花捲的正臉。
「為什麼星野源代表快樂?」
「他跟新垣結衣結婚誒。」
「結婚代表快樂嗎?麻花捲(我)的影子不同意。」
「影子會說謊喔。你不要當愚蠢的大人。」
睡過頭沒有去預約好的諮商那次,我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簡訊:
「()同學:提醒您今天未出席諮商預約,電話未能聯繫到您。再麻煩您找時間回電或親至輔導組找棉花糖老師喔謝謝。」
我沒見過棉花糖老師,但聽起來很好吃,我猜她的座位應該在其他辦公室,要是跟輔導組的海洋生物待在一起她無時無刻都會化掉。我看著那則訊息,決定去忠孝復興的全聯買烤肉用棉花糖。棉花糖老師享受過被撕扯後融化的過程嗎?想著想著就經過好幾個斑馬線。汽車都不停紅燈,我需要全力衝刺才能避免棉花糖被輾過。
這之後我異常愧疚所以後面的課都沒去上,一個人蹲在操場旁榕樹下用Iphone充電線纏繞脖子,路過的麻花捲稱讚我的領帶很有特色,我說謝謝要不要扯看看?麻花捲搖頭,他說他只會扯自己的,而且破壞人類費盡心思營造的美太不道德。
我笑,麻花捲也跟著笑,氣氛融洽得像提早下課的早八。
幾天後我真的走到輔導室準備跟棉花糖老師道歉,真的喔,活到二十三歲沒工作沒存款沒跟誰道過歉,棉花糖老師該爲我的起心動念痛哭流涕。可笑的是,踏進去前我不小心跟路過的花枝老師對上眼,剎那間我肚子又餓得咕嚕咕嚕叫,大概因為這樣我才落荒而逃,沒人叫住,或許我的背影會隱身,或許我期待有人叫住但沒有。踏步在緊急出口的樓梯間很大聲,我稍微克制讓它小到無人在意,最終順利逃脫,我聽見帶有效果音的「過關!」在耳邊響起,轉頭一看卻沒人鼓掌,只看見一張狼狽的臉映照在空氣自主形塑出的鏡子,這張臉不適合走在臺北街頭,我索性把它調成柏油路的顏色然後躺平。
花枝老師是我認識一年多的諮商心理師(心理諮商師、諮商師、心理師……從始至終都沒搞懂該如何稱呼這一類海洋生物),每次走進諮商室她都讓海水倒灌,她明明有那麼多隻手卻從未替我抵擋一次。為了不品嚐鹹死人的海水我幾乎不開口,她試圖逼我吐出泡沫時會激動得變成紅色,看起來像在鐵板上烤得恰到好處一樣。
平日經常被持續跳出的訊息煩到打開勿擾,但都是打工地方的通知不能不讀所以又會關掉勿擾,如此一來店長問起相關問題我會回答是的我有看到,像個敬業且樂在其中的PT,即使確實如此,製作潛艇堡只需要在意大黃瓜會不會掉出去,不用思考我會不會掉出去。唯一缺點是,M每次經過我的座位都會說你全身都是麵包味很難聞。我沒有說話,面對M我總是無話可說。一方面是他的聲音低得讓人聯想到電視裡扮演國王的獅子,臣服,沒錯就是臣服。我不常講「臣服」,這個詞太過袒露甚至使用的人都會被迫袒露。我不禁想像M講出它的樣子,嘴型是「ㄨ」,像吹口哨,像不那麼顯眼的吻。
另一方面,我本來就不常說話,麻花捲也藉此調侃過我幾次。我說話的頻率是清晨路邊掃地阿伯落下的葉子少之又少,但我並不因此沉悶,倒不如說,我自認是蠻有趣的傢伙。
網咖包廂的冷氣還是好冷我還是不敢到櫃檯要毯子,沒洗澡所以身上不太好聞,我用紙巾擦過腋下和腳掌,過沒多久又全是煙味。電腦螢幕很亮,閉眼還是有些微光透進,我又打開手機,更亮了我更睡不著了。如此反反覆覆整個夜晚。上午九點十分後我認真睡著一小時,十點二十分要離開,三百塊八小時非常划算。
似乎沒有人在意我的死活。想到這就有種這世界太荒謬同時又太懂得體諒的矛盾。每週六我會去真善美劇院看電影,看完後到附近的UG虛擬世界網咖睡覺。西門町的五光十色是常人無法理解的炫目,但我還是會坐四十分鐘公車來看一百四十分鐘寧靜到無人敢吞嚥爆米花的文藝片,然後讓自己因為吃炸雞甜甜圈而滿嘴(和手)都是油膩的美乃滋。喀滋喀滋,我享受整個影廳都是咀嚼炸麵衣聲音的時刻,沒多久就有人在Threads上抱怨,而我一點也不在意。
畢竟他們都不懂炸雞甜甜圈。唯一一次麻花捲跟我去看電影時我這麼跟他說。他盯著我不發一語,我看向他,突然覺得他簡直是面對M的自己,渾身上下散發令人頭髮打結的懦弱。我又說,你們都不懂炸雞甜甜圈。他還是沒說話,然後我意識到麻花捲跟甜甜圈是同種,頓時對他感到抱歉,我跟他說對不起,麻花捲終於笑了。我鬆一口氣,他也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
「你為什麼喜歡看電影?」
「就跟你喜歡日文歌一樣。」
「是J-POP不是日文歌!」
「有什麼差別?」
「就是有差。」
「騙人。明明就沒差。」
「只有你的影子會騙你。」
我瞪了麻花捲一眼,他立刻從頭到尾碎成渣渣。我只能在五光十色的西門町把他一塊一塊拼回去。還灑了把糖霜,麻花捲從此變得甜甜的,但缺了幾角容易受潮,所以我把他放在除濕機旁邊。
某天獨自看完電影已經十二點,我走在充斥喝醉上班族的人行道,全程低著頭所以沒人扯我的領子說小子你瞪什麼不想活了嗎,我其實有些期待遇到這種事,就可以傳E-mail給教授說由於心理創傷無法準時交作業,還可以正大光明跟任何人說因為創傷才開始寫作。我想把世上所有痛苦經歷一次然後寫作,不然M問我為什麼寫作我都回答不出來。M總是坦然地說,畢竟不寫會死,我沒懂「畢竟」的點在哪裡,但因為是M說的所以很酷,他說這話時也很酷。我多想成為和他一樣自在使用「畢竟」的人。
然而這些都沒有意義。
人只有無所事事才會思考意義,開始思考就會發現任何事都毫無意義。M早就知道這件事,他在春天快結束時告訴我。我沒有相信,我吼他怎麼可能沒有意義,他說畢竟你還沒開始思考。我心想又是畢竟,然後懊悔地繼續吃三百多塊的冰淇淋鬆餅。鬆餅的內裡還沒熟透,我想起要跟棉花糖老師道歉的事。M見我停下動作,直接把我鬆餅上的香草冰淇淋整球挖走,我對他大吼,你為什麼總是挖得一點也不剩!
M笑了,M笑起來有香草的味道。
M失蹤的消息一下子在班上傳開。
我問了好多人知不知道他去哪裡,所有人都說除了上課,其餘時間很少見到他。我跟M在學校外見面只有零星幾次,也不會特意提起閒暇時的活動,這才發現我完全不了解M。
於是我發現M是書櫃上佔去大範圍卻從未翻開的書。意識到這,每天晚上我坐在書櫃前盯著書與書之間的陰影尋找M可能鑽出的縫隙,直到天空轉為霧濛濛的灰,然後出門上課,一下課就繼續。好幾個禮拜過去,我還是沒找到M。
這之後的某天,麻花捲找間空教室把所有愛過M的人叫過去,獨自站在臺上泫然欲泣(使用這個詞僅是美化他哭泣的醜樣)。好一陣子才睜開軟掉的眼睛說M死囉死在春光明媚的春季最後一天。我記得那天明明下整天的雨,但沒人反駁所以我也沒說話。現場沉默得像在清晨的捷運戴沒播音樂的全罩式耳機。畢竟有人死了,我看著窗外樹影心想。畢竟。
連影子都很熱,到處是西裝男跟黑裙女,我猜他們流的汗堪比十二月的臺北。我不清楚葬禮意義何在,就像春天快結束時我問M為什麼夏天的蟑螂不能列為保育類,他跟我說因為動保協會會生氣一樣,我沒有回他可是蟑螂不是動物,我們就這樣沈默下去,其間默契地避開幾隻水溝旁亂竄的蟑螂。那好像是我跟M最後一次對話,如果那時繼續爭吵下去,說不定我能在儀式結束後(不知道誰組織)的聚餐跟其他人侃侃而談M對動保協會的在意,而不是一直哭一直哭,哭到麻花捲扭成一團把我包覆,再像條被捕上岸無法呼吸的鮭魚昏死過去。
睜眼後看見天花板只覺得羞恥得要死,要是M知道我為他哭進醫院,可能會說:「畢竟你本來就很愛哭啊!」,我能想像他略帶嘲諷的笑,引人惱怒卻難以逃避只能定在原地等他先移開視線的笑。
我以為我會像所有講述至親過世的電影一樣寧靜地崩潰,但沒有,我哭到氣喘發作被送急診室,這是之後麻花捲告訴我的。他講述這件事時眼神很暗很暗,我幾乎看不見他的眼白,或許他從來沒有眼白。麻花捲還說,他扭成團的樣子被某人從腦裡影印出一張照片,服貼在校長室門口,每個經過的學生都說:「這是最有趣的回憶!」。我心想自己應該也在照片裡,但麻花捲傳給我的照片上,他的背把我全身覆蓋,我連影子都沒有露出。印象中麻花捲並非如此寬碩的存在,我也從未聽見有人說我長得瘦弱,這張照片卻顛覆我對自己、對麻花捲的印象。會不會M也是透過我的腦袋影印出來,再被我噴上香草味的香水?畢竟我想不透一個完美的、正確的、被愛的成年男子,竟然會什麼都不留下的消失。
偶爾會產生這樣的疑問,但直到現在我仍找不到答案。
今天出門時在門口踩死一隻蟑螂,剎那間我發覺夏天正要到來。
得獎感言!!ヾ(*´∇`)ノ
我喜歡〈影印〉裡所有生物,因為太喜歡了,生平第一次拿著作品到處給人看,讓他們讀到笑出來是解鎖成就。謝謝《聯合文學》。謝謝綾野剛讓我開始電影馬拉松。謝謝所有笑出來的人,包括自己。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寫這篇前剛看完《影裏》的電影和原著,對友人是否有不為人知的一面感到好奇,也想知道如果友人突然消失是什麼感覺。
Q 小說中為角色命名的方式很有趣,為什麼這樣設定?
A 我很不會記名字,有時候看完十卷漫畫都不知道配角一號叫什麼。用早就存在的事物取名的話可以馬上記住。另外,我希望能讓人讀到肚子餓。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把之前捨不得買的《孩子們的遊戲》三十週年紀念套書買回來。其它留著當生活費。
重磅點評| 完美的、正確的、被愛的什麼 /王聰威
沒有所謂的「完美的、正確的、被愛的成年男子。」真的,並沒有這一回事,因為誤解了有這樣的一回事,所以才會有這樣的一篇小說。
全作支離破碎,但作者盡可能地,想要把這一切賦予意義再重新拼合起來。於是出現了奇妙的,隨意想像製造的名字:麻花捲、棉花糖、花枝。出現了殘酷的意象,例如在榕樹下以Iphone充電線纏繞脖子,像領帶一樣拉扯,開著自死的玩笑。出現看似混亂的拼裝句子,像是「這張臉不適合在台北街頭,我索性把它調成柏油路的顏色然後躺平。」這些恣意而為的文字,與其說是傳達內容意義,不如說更像在拼貼立體化的主題,既像碎裂鏡子的多角反射,又自然構成某種整體的光影。事實上對作者來說,小說裡的一切人物塑造、場景描述等就是「文字本身」:「我瞪了麻花捲一眼,他立刻從頭到尾碎成渣渣。我只能在五光十色的西門町把他一塊一塊拼回去。還灑了把糖霜,麻花捲從此變得甜甜的,但缺了幾角容易受潮,所以我把他放在除濕機旁邊。」環繞主角「我」的世界,無論人或事物,均可以任意扭曲、割裂、重組、影印、黏貼、拼合……以便嘗試成就更純粹的文學。
類似技法與風格的作品,不知該說遺憾或是慶幸,在許多時候,主角「我」(或是作者本人)居然還相信著,世界上有「完美的、正確的、被愛的什麼。」居然還相信著,有人有資格像下結論一般地說「畢竟」。但也正因為有了這個,這樣的小說才值得被寫到最後,不然就真的只有支離破碎的純粹,如果是這樣,想想也真是悲哀。
最後一句太過媚俗,建議刪去。
王聰威
小說家與雜誌人,現任《聯合文學》雜誌總編輯。著有長篇小說《生之靜物》(日文版《ここにいる》)、《師身》、《戀人曾經飛過》、《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中短篇小說集《複島》、《稍縱即逝的印象》 ,散文故事集《編輯樣》、《編輯樣Ⅱ》 、《作家日常》、《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詩集《微小記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