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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我打開密室,成為一個揭露者 ── 盧慧心

by 梁綉怡

時節入秋,盧慧心反倒削短了頭髮。她小口小口含著奇異果冰沙,手握掌心大的本子,安靜複習上頭寫落的字。她慢慢思索,回應提問,偶爾也好奇反問,在入口隱密的採訪地,引人走進她所感、所寫、所創造的房間。

《愛(ai)》

時報出版(2024.08)

倘若「愛」是連結的根源,我們會因相繫而幸福,或在未切斷關係前持續受苦?十一則短篇皆是在愛裡浮沉,修煉的故事。有人可以輕巧避開地雷,有人得反覆糾結。懷抱各自的難處往前走,沿途失去,也可能沿途獲得。

Q 《安靜・肥滿》中說:「寫作放我自由」,九年過去,您是否依然這麼認為?您自言這些年寫得不多,但終歸繼續創作小說的原因為何?

A 是啊,寫小說的時候我很快樂耶。編劇工作當然有不同的快樂,可以接觸到很多聰明有趣的人,但我還是比較擅長用小說跟世界溝通。出版《安靜・肥滿》時,其實並沒有認為不要再嘗試別的事,不願意很快限制自己,但經過這些時間,我更知道世界是怎麼樣的,個人的定位很清楚。我非常喜歡小說,很多元、自由,如果可以一直寫,也算是實現願望。

Q 《愛(ai)》收錄的篇章多以女性為主述者,這是您刻意的安排嗎?如此選擇的理由/意圖為何?

A 選擇要收錄哪些文章的時候,我的確有刻意選擇寫女性相關的作品,我對女性還是有比較多關心。書出版之後,接獲幾名男性友人的投訴(笑),他們覺得有些女生好煩,好鑽牛角尖,為什麼要焦慮這種事情?他們沒有遇過書中描寫的生活場景,但也合理,因為那是女生跟女生在密室裡發生的事。但我打開了密室,成為一個揭露者。

Q 作為一名女性讀者,我反而忍不住想「這個作者把世事看得好透澈啊」。好奇您覺得自己是這樣的人嗎?

A 不是耶,但如果我對一件事情感興趣,就會一直追蹤。裡面有些篇章其實很早以前就寫了,但沒有完成,不過我仍然會繼續關心,會期待哪天突然知道該怎麼把它們都寫好。我現在已經比較能放下控制欲,接受「也許我沒辦法把故事說到每個人都幸福、滿意」這件事。

我認為寫小說並不是去塑造,而是把自己理解的事情寫下來。小說會開啟一個場景,邀請讀者去看作者是怎麼想的。有些時候你會發現寫實無法扭轉,事情就是這樣發生。創作和實際經驗、學習到的人生,還是有微妙的差異。看電影或戲劇時,我們總會希望某些場景在生活裡實現,但其實沒有辦法,我們一般人總是活在那個「真正有意義的打破僵局」之前。可能有些人會希望小說的最後一句話也由我來說,讓這個溝通更清楚、明確,但我比較傾向讓你看一看「大概是這個樣子」,理想上當然希望讀者跟我的解讀一致,但這不容易。

Q 譯者、編劇、文學作者三種身分,之於您是相輔相成的嗎?

A 聽人說過「翻譯是終極的閱讀」,我覺得說得很好。即便只是翻譯一句話,你為了把它從別人的文化轉化到自己的文化,需要讀透那句話,包括出現的情境、帶著什麼樣的感情,所以當譯者,應該對我的閱讀功力有些幫助。

去分享編劇相關的主題時,我都說編劇跟文字無關,是要對「人」很有興趣才行。我所認識的好編劇、好導演都非常喜歡人,但我相反,我藉著思考自己的事,得以理解他人。

Q 《愛(ai)》部分篇章背景為疫情時代,現實生活的遭遇與經驗,如何影響您的創作?

A 二〇一八年我在做一個案子,後來疫情開始,身為主創,我很想將作品修改成與疫情有關。因為在面對衝擊、所有事情都在改變的時候,會想要跟這個世界一起呼吸。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事。但另一種考量是製作期拉長,完成時世界又不一樣了,做這些要幹嘛?疫情時代結束得突然。偶爾會想,那些事情真的發生過嗎?我們的大腦是很實用取向的,身體會自動挑選你現在需要的是什麼。對四十幾歲的人來說,三年的印象其實很快就會模糊、消失,沒有現在寫的話,可能就只會是一個短暫過去的東西。偶爾有機會翻看以前的作品,也會覺得好陌生啊。寫下來真的很重要。

Q 這次的作品中有許多「母親」角色,是否也與您成為一名母親有關?

A 生小孩的確開啟嶄新的小宇宙,有了一個新身分,要重新去學習所有的事情。我有個朋友說《安靜・肥滿》的筆觸比較輕快,《愛(ai)》裡頭有很多親子關係,讓他覺得沒有這麼無憂無慮。前者都是單身的人在說話,一個人很自由,方向未定,也還沒註定我一定要為誰付出。《愛(ai)》則每個人都在某種關係裡,可能是家人或伴侶,即便分手,對方已經離開,但放不下,依然被關係綁著。

當我生育小孩,走進所有母親的行列,我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壓力。我坐上母親的位置,能同理自己的媽媽,也看見自己。我從小就是一個很無厘頭的小孩,我的小孩也是喔,看著她,知道我媽也不容易。但並非我就百分之百肯定她,或者彼此和解,可是曉得這個身分有很多身不由己的地方。我對待我的小動物也把牠們視作家庭成員,負很大的責任,可是「血緣」,或說業力,真的是很可怕的東西(笑)。

Q 十一篇小說中存在多位「亡者」,或談論「活著」,卻隱隱觸及「如果不活著會如何」的提問,想請您分享其中的思考。

A 我這九年經歷了一隻狗、兩隻貓的去世,這次的經驗跟我三十幾歲,狗的去世不一樣。我年輕時當然也很傷痛,但還滿傻的,會先否認,生氣,覺得太不公平了,為什麼我的狗不能活到二十歲。之後,我比較有人生經驗了,大概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我會很難過,這個悲傷會淡去,但就算知道,還是必須深陷其中,這是身為人類的不可避免。

我的貓病重,快離開的時候,我每天沖咖啡時都會想著,也許明天我沖咖啡的時候,牠就不在了。我失去的感覺非常地深,當最後一隻貓過世,我很清楚地知道,好像生活的一部分永遠地結束了。我跟現在的伴侶、小孩,都沒有我跟那隻貓認識得久。我是很懶惰的人,但面對貓跟狗的離世,尤其意識到「這就是生命耶」。小說是跟時間有關的創作,因此會特別覺得一定要寫。

Q 可以說「失去」是《愛(ai)》的母題(之一)嗎?

A 我覺得母題還是「愛」。像其中一篇,主角的父母已經過世,她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但父母的身影還是一直影響她。人跟人的關係,並不是對方去世,關係就結束了。同名篇章〈愛(ai)〉,主角的媽媽在他小時候離開,他創造一個App,取名叫Missing,其實就是失去你的所愛,但這個愛、感情關係還是在,主角最想念的人,依然是母親。這就像你手上拿著一個線頭,你相信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人拿著同一條線,即便他其實不在你的世界,但可以把線繫起來的,就是愛。

Q 選擇「AI」(人工智慧)處理關係議題的契機?

A 我一直以為會有人寫類似的作品,討論如果人工智慧能回應你,你想要跟它要什麼。我們很常透過科幻探討人是什麼,假設一個人造人有身體、自我意識,應該承認它是一個人嗎?但我想,人工智慧既然這麼厲害,那我要把我失去的人要回來——可是其實要不回來。我並沒有寫超過我們的文明,〈愛(ai)〉裡描述的比較像民間說的降靈、通靈,你會覺得那個走掉的人還有一絲氣息與你相繫,如果你不強求對方一定要給你什麼,他還是存在的。我相信這個世界是「萬有」的世界。

Q 《愛(ai)》書封惹眼吸睛,手寫字、童趣圖樣,手繪的貓與《安靜・肥滿》形成有趣呼應。想請您談談此次的書封設計。

A 我平常會在臉書放自己畫的塗鴉,出版《安靜・肥滿》時,友人蔡南昇使用我的塗鴉來設計封面,延續上一本書,這次我也請設計師朱疋使用我提供的素材。我覺得這個形式滿好的,《愛(ai)》的書封就同樣用我提供的素材,也包含我小孩的塗鴉。雖然書裡沒有直接寫到貓,但這個設計對我自己而言是合理、有意義的。

採訪撰文|梁綉怡

一九九六年夏天出生,台南人。師大國文系、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畢業。喜歡劇場、聽團,迷戀現場發生的事。曾獲新北市文學獎、桃園鍾肇政文學獎、台中文學獎,作品散見社群媒體及刊物。

攝影|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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