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紫式部的生平及其為人時,本人所留下的著作自然可提供許多資訊。包含《紫式部日記》以及收錄其和歌作品的《紫式部集》。作為《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不僅是才華洋溢的女性,更憑藉才學在平安時代宮廷中大放異彩,與權臣藤原道長的關係也備受矚目。其形象在歷史與文化中經常被多重詮釋與想像,而隨著現代學術與流行文化的交織,現在我們得以重新審視這位女性的內心,紫式部也逐漸被勾勒出更為立體的形象。
在《源氏物語》之前
紫式部與藤源道長兩人的祖先都來自藤原北家,但相較於道長一族承襲藤原良房的血脈,代代執掌攝政大權,紫式部的祖先則為良房之弟良門,官位不高,因此後世子孫大多是不過四、五品的地方官。
紫式部的父親藤原為時仕途方面不算順遂,雖曾於花山天皇在位期間被拔擢為式部丞,也因此日後宮中慣以此官職稱呼其女,但花山天皇被迫讓位後,也隨之失去官職,幸好當時文名日盛,紫式部亦耳濡目染,甚有才學,不乏追求者。
紫式部幾經考量,在年近三十時與年長自己許多的藤原宣孝結婚。然而,宣孝雖於婚前曾熱情追求,但婚後兩人多有齟齬。宣孝曾過紫式部家門而不入,反倒丟入信條,比起紫式部,有其他女性更與自己坦誠相見,令人更想相會。對此,紫式部則回信指責宣孝所為與婚前所謂絕不二心的誓言背道而馳。
幸或不幸,兩人的婚姻不到三年便因宣孝病死告終。紫式部開始投入物語創作,由此她才真正登上歷史舞臺。
獨自寫作的紫式部,土佐光起於約十七世紀末繪。
(徳島県高等学校教育研究会/圖像提供)
以才學在宮中站穩腳跟
當時鞏固勢力的手段是外戚政治,為維持女兒在宮中的聲望及寵愛,藤源氏蒐羅各方才女至宮中創建沙龍,吸引宮中文人雅士交流。紫式部因其才學而在求才若渴的道長延攬之列,也讓她得以在彰子的沙龍確立不可動搖的地位。
她不僅擁有知識,創作能力也令人羨煞。在祝賀皇子誕生五十日的宴會上,才子公任笑問紫式部:「書中那位若紫可在此處?」由此可知《源氏物語》讀者不乏貴族男性,且若紫卷頗受好評,「紫」式部這個稱謂也由此而來,《紫式部日記》中更記載藤源道長潛入紫式部房中偷取草稿的事蹟。
此外,道長看到彰子座前的《源氏物語》時,對紫式部開玩笑道:「妳現有風流之名,周遭之人必定耐不住想將妳據為己有。」對此,她還擊道:「我尚未心有所屬,又是何人擅傳我風流之名呢?」
與藤原道長的關係之謎
日記中描寫許多兩人的曖昧互動,與緊接在後的語焉不詳,提供了讀者許多想像的材料。日記中記載曾有人深夜來敲紫式部的房門,她出於恐懼不敢開門,隔日有人送來一首和歌,泣訴自己徹夜叩門的哀愁。對照多年前由天海祐希飾演光源氏的電影《千年之戀 光源氏物語》,出現由藤原道長叩著紫式部房門的場面,而該電影中紫式部的丈夫宣孝亦由同一演員飾演,便可看出導演對兩人關係的臆測。
小學館出版的《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中也將此叩門者解釋為藤原道長;室町時代編撰的《尊卑分脈》對藤原氏家族人物關係多有著墨,更將紫式部直接定位為「道長妾」。然而,《尊卑分脈》中,終究只是在「道長妾」下方加上云云,表示口耳相傳,並無實證。且考量歷史記載,藤原道長當時已年過四十,這年更因病一度無法上朝,實難支撐他夜半作出如此舉動;其次,道長曾因志得意滿吟詠人生如滿月的和歌,將此言行記錄下來的藤原實資對道長無好感,但在實資的日記《小右記》中卻有委託紫式部傳達機密事項給彰子的紀錄。若紫式部為道長的枕邊人,難以想像實資願與其交心。
孀居的才女受身居高位的權臣青睞,亦是一種故事,但兩人之間的關係究竟如何?至今仍眾說紛紜。
紫式部畫像,由狩野孝信繪於安土桃山時代。
(Kanō Takanobu –WalkerPlus/圖像提供)
《源氏物語》的作者疑雲
依據《紫式部日記》的紀錄,一般認為紫式部即為《源氏物語》的作者,但室町時代的注釋書《河海抄》中,卻可見到道長曾宣言自己也參與了《源氏物語》的創作,不再僅止於贊助者身分,更躍升為作者之一。另一本注釋書《花鳥余情》中更留下一種說法,指《源氏物語》的作者實為才學淵博的藤原為時(紫式部之父),紫式部不過就細部進行雕琢罷了。
《源氏物語》書中無作者具名,且最後的十數帖,筆調讀來似與前半有所不同,出現「合作說」並非無法理解,但古今歐亞,只因性別預設作品評價的狀況也並不罕見。《科學怪人》作者瑪麗雪萊以匿名出版,並由丈夫撰寫前言,使得很長一段時間成果不被歸屬於本人;瑪麗.安.埃凡斯選擇以喬治.艾略特這個男性筆名發表著作;現代仍有女性漫畫家選擇以中性或看似男性的筆名發表作品。而或許紫式部也是其中一人。
罪人、觀音或賢女
有些論述同樣對紫式部的內在毫無理解之意。在佛教信仰極度興盛的時代,物語創作被貶低為「狂言綺語」,自平安時代末期的《源氏物語表白》至鎌倉時代的《今物語》都可見紫式部因創作《源氏物語》而墮入地獄並入夢尋求念佛供養的故事。
與此種說法極端對立的便是紫式部觀音化身說。平安時代末期問世的歷史物語《今鏡》中便提到,創作物語,是為了引導讀者皈依佛法。在觀音說中,紫式部雖非罪人,但思其本質,依然是用於宣揚信仰的工具,對其內在一無所知。
相較於此,江戶時代的安藤為章探究《紫式部日記》中的紀錄,破除自古以來的種種穿鑿附會,摒棄了道長加筆說與為時原作說。乍看之下,紫式部終於獲得正視,但細究為章所描繪的紫式部像,雖不再為道長的附庸,但卻成為力抗權貴的賢女。紫式部作為《源氏物語》的作者,始終難以擺脫作為某種價值觀載體的命運。
(日本銀行/圖像提供)
成為「人」的過程
隨著時代演變,學界開始援用各方資料,除了《紫式部日記》、《紫式部集》還有其周圍文官貴族留下的紀錄,我們得知她並不完美。她對《枕草子》的作者清少納言的才名懷抱競爭意識;對和泉式部的和歌表示不以為然;大概還有點小虛榮,一面批評清少納言顯露漢文才學,一面又將大家對自己的讚美寫在日記中。
近年還有漫畫基於《紫式部日記》中的公任與紫式部的對話,擴寫兩人的互動,並採用論文的學說,將其稱為藤原香子。紫式部逐漸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在今年的大河劇《致光之君》中,紫式部有了新的名字「真尋(まひろ)」,製作單位表示是想表現一名心中有火焰燃燒的女性。平安時代女子鮮少留下真名,即使高貴如彰子,讀音也只能猜測。雖不符合當時常見的女性姓名型態,但亦無可厚非。以中世發源的說法為靈感來源,搭配二十一世紀的價值觀,這次的紫式部又將呈現什麼樣的型態呢?
撰文|林欣慧
國立臺灣大學日本語文學系副教授。研究領域為日本平安時代的物語文學。學術著作包含《源氏物語的本文與注釋》、〈末摘花巻的「松の雪のみあたたかげに降りつめる」―論此表現之意圖及後世受容―〉、〈陽明文庫本《源氏物語》之書寫方針與異文的成因―以夕顏卷中女性角色之待遇表現為中心―〉,著述語言為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