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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華燦爛的悲劇之美 我讀《源氏物語》 ── 郝譽翔

by 郝譽翔

本文同步刊載於文訊2024/10月號雜誌

紫式部《源氏物語》寫於十一世紀初期,是日本平安朝的經典之作,不但早於西方《唐吉軻德》五百年,也比經常拿來與之相提並論的《紅樓夢》早了將近八百年。

《源氏物語》的驚人處不只在於它的古老,還在於它綿綿不絕的影響力,恐怕也是舉世無雙。日本現代文學大師川端康成的《古都》和谷崎潤一郎《細雪》,可以說是向其致敬頂禮之作,其中關於四季流轉和文化祭儀的描寫,大多由《源氏物語》脫胎換骨而來。

川端康成在獲諾貝爾獎的致詞〈美麗的日本與我〉中,就坦言從他少年時代起《源氏物語》就深深刻印在自己的心上,而這部小說不但支配了日本文學將近千年之久,就連日本的美術工藝、園林建築也莫不從中汲取滋養。川端又以「珍奇的紫藤花」來形容這部平安朝光華燦爛的結晶,彷彿就是開在低垂藤蔓上的花,隨微風搖曳,嬌弱、纖細又優雅,雖隱身在初夏的郁綠叢中,仍散放出異樣的華麗之光。

因此想要深入日本文學、美學的底蘊,又怎麼能跳過《源氏物語》而不讀呢?但對於中文世界的讀者而言,《源氏物語》篇幅宏偉,又穿插大量和歌、祭儀、政治、佛經,乃至中國詩歌如白居易、劉禹錫等典故,想要讀懂並非易事,想要翻譯更是困難重重。最早的中譯本出自於知名散文家豐子愷之手,早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已定稿,遲至文革後才問世,也因此更廣為讀者所熟知的,乃是1978年完成的林文月譯本,以其豐厚的國學涵養和女性纖細文筆見長。如今相隔了近半個世紀之久,讀者終於又有幸可以見到林水福的新譯本,這不能不說是文學翻譯的一項盛事,更是值得慶賀的里程碑。

林水福在〈代序〉中回顧自己從青年時代起就在恩師原土洋教授的引領下,細讀《古今和歌集》,又赴日深造古典文學,而一路走來多年的苦心鑽研,彷彿都在為「翻譯《源氏物語》」而準備」,累積數十年的學力,終於水到渠成。也因此這部譯本處處可見林水福的審慎和用心,譬如在編排上,將段落區分得更為疏朗,起承轉合分明,以更加符合現代人的閱讀習慣,又另立別冊說明《源氏物語》的創作背景、角色、美學及平安朝的貴族社會結構等,好讓讀者更容易進入《源氏物語》的世界。

更值得一提的是《源氏物語》多達七百九十五首的和歌,多用象徵或雙關的手法來曲折傳情,向來就是翻譯者最大的挑戰。林水福〈《源氏物語》裡的和歌及其中譯〉就指出如此韻、散並行的手法,乍看之下和中國章回小說(如《西遊記》)近似,但其實完全不同,中國小說保留說唱文學的特色,故散文的部分以白話來敘述,而韻文部分則是出之以文言,多在重複、強化或是補充散文,然而《源氏物語》卻非如此。

《源氏物語》的散文及和歌都是當時的白話文,故語言上並無差別,只是散文旨在「鋪陳故事的背景」,而和歌乃是以「人心為種子」,以此來抒發心臆,酬酢往來,或是戀愛男女互訴衷情,甚至作為品評人物的標準,故往往有「畫龍點睛」的功效,足以「『帶動』、『引領』情節的發展。」和歌既然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也成為譯者費盡心思的所在,林文月譯本採楚辭體,林水福譯本則為七言二句,盡量以簡潔的口語貼近原本的白話,又每一則和歌都附註原文,好讓熟悉日文的讀者可以進一步推敲玩味。

也因為《源氏物語》充滿典故,註釋更顯得有其必要。如第三帖〈空蟬〉描述空蟬身披輕便的禮服,豐子愷譯本為「紫紅色」,林文月譯本為「淡藍色」,而林水福譯本為「二藍」,並註解這是一種「以紅花與靛藍兩種染料染成的顏色」,才讓人恍然大悟。又如第二帖〈帚木〉藉兩位能言善道的好色之徒:左馬頭和藤式部丞,依據上、中、下不同的階級出身,長篇大論品評女子的優缺點,而林水福譯本也特別註明兩人的官階,才知是作者巧妙安排,與他們直言不諱的談話內容相稱。

不只如此,《源氏物語》更形同是一部日本平安朝的百科全書,舉凡從個人出生到死亡的儀式,到大自然四季流轉的祭典,如第八帖〈花之宴〉二月櫻花宴和三月藤花宴,第九帖〈葵〉四月的賀茂祭,乃至新年的大小慶典內宴、踏歌、白馬節會,讀經法會,博士做漢詩、猜韻遊戲、管弦音樂會,或第二十一帖〈少女〉的大學寮入學儀式,乃至舞姬入宮,或早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花之音樂饗宴……,又不時穿插繪畫論、書道論、教育論、音樂論、物語論等等,展現平安朝貴族理想人格的養成美學,琳瑯滿目燦爛繽紛,所以若非《源氏物語》,那川端康成所說的「美麗日本」的盛世顛峰又何以能夠重現?

但《源氏物語》也不只呈現平安朝貴族文化美的一面,在諸多女性背後無形操縱的,是男性的權力鬥爭及外戚掌權的政治生態。女人即使有幸被選入宮,也必須有娘家作為靠山來支撐,譬如源氏的母親銅壺更衣備受天皇寵愛,卻因為出身並不高貴,竟遭宮中其他女人的嫉妒、憎恨和排擠,終至香消玉殞。

誠如林水福〈《源氏物語》的世界〉指出:《源氏物語》「絕不止於表面的浪漫與燦爛」,它更深沉的主題是「源氏和他的女人們的悲劇故事」。如此既美麗又悲哀的矛盾,不也是這部小說最迷人的地方?華美的表象之下,其實處處潛藏著令人戰慄不安的危機,以及為愛所苦、憂思鬱結的人心,終被憎恨所扭曲而成了龐大的怨靈。第三十四帖〈若菜(下)〉紫之上幾度死而復甦,與怨靈之間的拉扯,堪稱是全書動人心魄的高峰,更凸顯了美與魔彷彿是一體之兩面,彼此相生亦相噬,而美好注定不能久長,徒留下了幻滅的悲哀。

我尤其喜歡《源氏物語》中關於魔術時刻的描寫,男女祕密幽會的戀愛故事大多發生在漆黑的夜間,但在幽會之前暮靄沉沉的傍晚,既興奮又忐忑,以及幽會之後的黎明,一覺醒來沐浴在迷濛的晨光中,感到昨夜恍惚若夢,時光流逝,歡樂轉眼成空,既真實又無比虛幻。

故讀《源氏物語》不只在讀故事情節,更在品味一場於紙上立體展開的感官饗宴,由視覺衍生出嗅覺、聽覺、觸覺等等,彷彿見到夜間幽會時燭火若有似無,閃閃滅滅,而佛前燃燒的名香加上源氏身上衣物的薰香,浮動於一方暗室之內。又如第五帖〈若紫〉描寫源氏到深山寺廟訪僧,初夜躺在室內聽得山風陣陣吹拂,遠方瀑布流水聲,雨聲,夾雜斷斷續續的誦經聲,令人不免悲哀寂寞,輾轉反側,而內屋似乎有人未眠,傳來微微念珠碰撞矮几的哐哐聲,以及女人跪坐膝行時衣服的細微摩擦聲……。

《源氏物語》長達五十四帖,不也宛如一幕幕動態的戲劇在臺上輪番上演?由生到死,到下一輩起而代之,人生的宿命輪迴不已,而舞臺燈光已漸黯淡,那些生動的感官細節所滋生而出的想像空間,卻仍如餘燼之火在腦海中燃燒著,而放眼古今中外,竟幾乎沒有哪部作品能夠與之並肩。

撰文|郝譽翔

臺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任臺北教育大學語創系教授,曾獲得金鼎獎、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好書獎、時報文學獎、臺北文學獎及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獎等。著有小說《幽冥物語》、《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初戀安妮》、《逆旅》、《洗》;散文《城北舊事》、《回來以後》、《一瞬之夢:我的中國紀行》、《衣櫃裡的秘密旅行》;電影劇本《松鼠自殺事件》;學術論著《大虛構時代——當代台灣文學論》、《情慾世紀末——當代台灣女性小說論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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