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天諾貝爾文學獎公布前夕,或是每次新作出版之時,村上春樹總是會引爆文學場域與媒體的話題,而且不僅侷限於日本跟台灣,可說是全球性的現象。當然,任何文學獎有其內在的文學政治考量,諾貝爾文學獎尤其如此,但無論得與不得,村上春樹作為一個文學場域中的「Game Changer」,他的作品及其至今引發的現象,絕對是值得被重新梳理與論述的。
尤其是自一九八〇年代村上春樹開始被引進台灣,他的作品便對文藝青年產生了直接的影響,形塑了看待世界與個人存在的方式,以及情感與感性的構成。甚至在許多台灣五、六年級(六〇、七〇後)具有代表性的小說家身上,都可以看到這種「現代的感性」的反映,形塑出一個值得深入探究的「情感的譜系」。
藤井省三教授曾經透過村上春樹在日本最初的短篇集《開往中國的慢船》(1983)以及《聽風的歌》等作品為開端,梳理村上作品裡的中國主題,進而探討了他在華語圈的譯本以及流行現象的問題 註。 然而,「慢船」的意象若置放在台灣的脈絡,則有趣地凸顯出台灣對於村上的深度理解,基本上與一九八〇年代剛輸入時的現象級熱潮,的確是存在著「時差」的。而且此一時差不僅展現在村上作品的本體,更在於其所負載的「現代的感性」對於台灣青年讀者的衝擊。
雖然一九七九年村上春樹就以中篇小說〈聽風的歌〉獲得群像新人文學獎出道,但他正式在台灣登場,要到一九八〇年代中期。一九八六年時報文化出版了《失落的彈珠玩具》(《1973年のピンボール》)以及《遇見100%的女孩》,可說是最早翻譯引進台灣的作品,村上的出道作《聽風的歌》反而是兩年後的一九八八年才出版,而這三本均由是賴明珠翻譯。而對台灣讀者影響甚深的《挪威的森林》最初版本,反而是由故鄉出版社在一九八九年由多位譯者合譯出版。
而根據《TOP PROMOTIONS販促会議》雜誌二〇一六年一月號的〈吸引了年輕族群的台灣文藝青年潮流〉一文中,擔任JR東日本企畫的鈴木尊喜指出,在台灣「文青」是「文藝青年」的略稱,可說是二十到三十歲世代年輕人的代名詞,對時尚、文學、咖啡館、民宿、市集、live house等領域都產生了影響,通常有著喜歡小眾音樂和電影、戴著黑框眼鏡、身形瘦削等特徵,而且在台灣他們獨有的特徵是「喜歡村上春樹」。
的確,《聯合文學》雜誌就是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在出身時尚雜誌編輯的王聰威擔任總編輯後,《聯合文學》擺脫了過去純文學雜誌的單一形象,更具有流行時尚感,而有著文青雜誌的質地,並在專輯議題上拓展出更多文化性的面向。而且,《聯合文學》應該是台灣最多次以村上春樹為專輯主題的文學雜誌,從「村上春樹《1Q84》完全分析」(2009.10)、「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映畫化完全保存版」(2010.12)、「村上春樹雜文總研究」(2012.12)、「村上春樹少女的文學啟蒙讀本」(2016.08),到「村上春樹的一週生活」(2020.10),甚至在「濱口竜介,以及《在車上》」(2022.03)的電影導演特輯中,仍是不脫村上小說改編電影的議題射程。
而村上春樹本身多元的興趣,提供了文藝青年自我構成的要件,他喜歡爵士樂,在小說中大量運用古典音樂,在《POPEYE》雜誌介紹自己私藏的T恤,都成為文藝青年重要的標誌。也因此有別於其他翻譯作家,村上與和田誠合著的《爵士群像》兩部,也被引介到台灣,而台灣SONY音樂甚至也發行了爵士樂的唱片合集;在此同時,金革唱片更以村上小說中提及的古典音樂為發想,企劃了至少兩張主題專輯,其中一張甚至搭配了《1Q84》的出版來發行。凡此種種,都可以看到村上提供台灣文藝青年「現代的感性」的途徑。
然而透過村上傳遞的日本式現代感性,可說是再度航向台灣的慢船。因為在日本帝國統治的時期,台灣早已透過殖民現代性的模式,接受文明開化的現代感性。二〇〇三年上映的紀錄片《Viva Tonal跳舞時代》,紀錄了早已被遺忘的一九三〇年代台灣,年輕人當時聽著古倫美亞唱片的流行歌曲,台灣知名台語女歌星純純、愛愛更是風靡一時,是充滿聲音與身體感的嶄新摩登時代。而一九三〇年代台灣所展現出的現代感性與美學,正是承繼著日本一九一二至一九二六的「大正浪漫」而來。
不僅在聽覺上接受著性別與情感的新思想,在意識與感覺結構上,一九三〇年代的台灣人也透過文字與視覺體驗被同步洗滌著。戀愛小說在當時,是重要的大眾類型之一,青年們不僅閱讀著台灣作家像是阿Q之弟(徐坤泉)在《台灣新民報》上連載著《可愛的仇人》(1936),但也在台北第二世界館中觀賞著尾崎紅葉小說改編的電影《金色夜叉》(1932),感受著現代戀愛的衝擊。
正如學者小谷野敦在《日本戀愛思想史》中指出的,雖然在日本古典文學中很早就出現「戀」、「愛」等用語,但將西方的「Love」跟「戀愛」劃上等號,則要到明治時代的一八八八年前後,這呈顯出西方觀點下的愛情概念,也是在明治維新之後才傳入日本。而小谷野敦更指出,這種現代愛情的特徵,便是奠基在一夫一妻的「戀愛結婚至上主義」,並追求在精神層次上的婚姻純潔性。也正因為如此,精神與肉體的二元性辯證,成為現代愛情的重要問題。
但這種追求個人主體與自由精神的現代愛情,在二十世紀初期中國社會的語境中,往往與國家層級的民族之愛形成對立,李安改編張愛玲原作的電影《色,戒》,正是最好的代表之一。而隨著二戰之後台灣被國民黨政權接管,進而建立戒嚴的威權體制,這種追求國家與民族大愛的思維,就成為社會中的主旋律,其他的情感都必須臣服在國家的位階之下。也正因為如此,台灣社會失去建立「現代的感性」的機會,或者說,原來日治時期初步建立的「現代的感性」,在戰後到解嚴之間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其實是被壓抑甚至替換掉的。
也因此,隨著解嚴對於台灣社會與個體心靈層面的逐步解除禁制,當一九八〇年代村上春樹的作品被引介到台灣來,也呼應著台灣與日本在消費主義與後現代社會上的再度同步,村上在台灣也一度被認為是輕盈、消費、物質主義的文學。一如在他一九八一年發表的短篇〈四月某個晴朗的早晨遇見100%的女孩〉中,讓年輕男女在時下年輕人的流行聖地「原宿」相遇,並且在男孩的後續想像中,經歷了午餐、「伍迪艾倫的電影」、「經過飯店的酒吧,喝個雞尾酒」,然後發生性關係。但最終,雖然認為是100%命定的邂逅,但兩人連精神上的愛情都尚未展開,而即便在多年後舊地重逢,但仍是遺憾地錯過了。
表面上,小說中充滿了流行符號與現代都會男女的情感方式,彷彿只是輕盈的錯身,但村上其實在內裡繫上了現代主義中最常見的時間主題,角色感受到情感與生命悸動的存在感,以及沒有「對時」的感傷。這種時間與存在相互辯證的遺憾與傷感,也一併延續到村上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1992)、《人造衛星情人》(1999)以及《1Q84》(2009-2010)。
而在最廣為台灣讀者熟知的《挪威的森林》(1987)中,村上透過死亡與愛情進行存在主義式的生命辯證。其中在第一章的經典名句「死和生不是對立的兩極,死是以生的一部分而存在著」,直子希望渡邊不要遺忘她,一直記得她的存在。進而揭露和直子、渡邊有著三角關係的好友Kizuki(木漉)卻沒有緣由的自殺,最後成為兩人關係與情感的束縛,即便親密的肉體關係也無法解開。一方面,《挪威的森林》提供了日本式「純愛」的想像摹本,並與一九九〇年代在台灣大行其道的日劇合流,死亡位居情動力的核心,因此純愛總是與死亡、不完美的結局、成長息息相關,性與肉體並不成為純愛的障礙。而憂鬱但極度純粹的直子,與輕盈而任性可愛的緑,成為純愛形式中女性的典型,但對渡邊來說,都是敏感但謎一般的女子,尤其是最後仍是選擇自殺的直子,讓她的存在與死亡都成為倖存者無法直視的黑洞。而這種關乎死亡的主題,以及對位性角色與關係性的情動張力,則分別在後續的《舞・舞・舞》(1988)與《海邊的卡夫卡》(2002),以及《人造衛星情人》(1999)、《黑夜之後》(2004)、《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2013)等作中,被村上持續地探究著。
然而另一方面,《挪威的森林》為人所注目的是小說的時代背景,那或隱或顯的全共鬥世代,延續的是在《聽風的歌》、《1973年的彈珠玩具》(1980)以及《尋羊冒險記》(1982)中都出現過的角色「老鼠」。但在村上的處理下,沉重的歷史驅動力,在失敗的青春革命前,彷彿只餘雜訊般的時代背景音,映照的是黑洞般的歷史空缺。因此對於渡邊作為青春生命的代表,他同時面對著雙重黑洞:黑洞化的時代與現實,以及黑洞化的「直子之心」,好似身陷其中,但又好似被時代、情感與人際徹底拒絕,連個體的存在都難以蠡測,而這可說是「現代的感性」在進入一九八〇消費主義與後現代社會後,新的型態與挑戰。
但從中也可以看出,村上作品中曖昧的政治性,雖然此後在《發條鳥年代記》(1994-1995)、《刺殺騎士團長》(2017),以及非虛構作品《地下鐵事件》(1997)、《約束的場所:地下鐵事件Ⅱ》(1998),並且在二〇〇九年獲頒耶路撒冷文學獎時,發表的「高牆與雞蛋」論,有愈來愈明確的表態。但在他最新的長篇小說《城市及其不確定的牆》(2023)中,延續著《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1985)將現實喻體化的策略,將對當下世界的批判,再度轉化為存在問題的探問。
也因此我們可以說,「世界是如何構成的?」「我們是如何感知世界的存在?」「我們又是如何記憶他人?」這些至關重要的問題,透過村上的作品構築了台灣文藝青年的「現代的感性」。而從一九八〇年代,貫穿到二十一世紀,至今仍發揮的強大的影響力。尤其是當這些文藝青年後來成為台灣重要的作家,他們也轉化村上春樹的世界觀,以及強烈的存在主義式生命感受,灌注到自身的作品中,發展出對應世界的新的機制與文學觀點。包括駱以軍〈降生十二星座〉(1993)、邱妙津《鬼的狂歡》(1991)與《鱷魚手記》(1994)、蔡康永《你睡不著我受不了》(1995)、王聰威《稍縱即逝的印象》(2005)與《生之靜物》(2016)、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2011),而被譽為有「村上春樹體」的陳輝龍從早期的《單人翹翹板》(1988)、《寫給C》(1993)、《南方旅館》(1993)一直到近作《多出來的那個人》(2018),都以不同的方式回應了村上的核心命題,以及在小說美學上的路徑。也因此村上春樹在進入二十一世紀後,如何更深入地形塑台灣的文學發展與文化語境構成,值得我們持續探究。
註 藤井省三,張明敏譯,《村上春樹心底的中國》(台北:時報文化,2008)。
撰文|陳國偉
現任中興大學文學院副院長、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優聘副教授。曾任東京大學、早稲田大學訪問學人,並獲邀於早稻田大學村上春樹圖書館發表演講。研究領域為台灣現當代文學、大眾文學、流行文化、視覺影像、怪物研究。著有學術專書《越境與譯徑:當代台灣推理小說的身體翻譯與跨國生成》、《類型風景:戰後台灣大眾文學》,以及與日本學者主編《交錯的日台戰後次文化史》(北海道大學出版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