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焌恆
馬來西亞怡保人。畢業於馬來亞大學中文系碩士。文藝創作、劇評、書評等作品散見於《星州日報》副刊。最近得過的文學獎是第五屆方修文學獎短篇小說組推薦獎。
資深編輯.江柏學、李鴻駿! 指名推薦
從國情對特定族群不友善的環境來閱讀,無法從生命裡頭找到安身立命的目標,卻也不能輕易抽離,讓蝸殼的象徵顯現出更巨大且無力的束縛。特別喜歡作者描述人從穿上蝸殼到變態的過程,可惜礙於字數,這一座山可以再讓它更綿延一些。(資深編輯/江柏學)
節奏明快,層層遞進,有點直白到莞爾的語句修辭,襯托著族群憂傷的底色;儘管尋家安身與蝸牛的連結並非新鮮事,但在作者的經營之下,仍然迸出想像不到的發展,在本次九十六件入圍作品中更顯完整流暢,是獲勝的主因。(資深編輯/李鴻駿)
蝸牛
爺爺過世以後我就搬到馬來半島中部地區,這裡有一座被人們稱作最繁華最擁擠的吉隆坡都市,這裡曾是沼澤之河口,這麼原始自然的名字約定俗成變成馬來西亞定都的地名,難怪這裡會擠滿像我一樣爛泥的人。
我和雪琪不惜跋涉山水都要在吉隆坡找到立足之地。沼澤地瘴氣瀰漫,猛蟲毒爪盤踞,但只要善於隱藏被獵捕者的氣息,還是有機會找到容納己身的棲息地。說不定等到哪一天我們能從食物鏈底層攀爬到頂端,成為金字塔霸主。
馬來文和歷史不及格的緣故,我中學畢業拿不到馬來西亞教育文憑,重考的話要等一年。算了我也不是讀書的料,在這裡只有中文好是沒卵用的。能說好中文寫好漢字找不到吃,老闆只要三語好的,尤其能說流利馬來文。老一輩的人只會廣東話或者福建話也能找吃,怎麼他們對現在的年輕人就這麼苛刻啊。一氣之下我跟雪琪上雲頂賭場,荷官只管發牌收牌不用說話。我沒想過面試荷官就像賭博要看運氣,面試官說我摸過的牌濕黏黏的好像蝸牛爬過一樣,要我割了汗腺再來面試。
我一個人下山回到吉隆坡,在一家穆斯林餐廳當捧餐的服務員,沒人在意我的手汗,客人只在意盤裡没有豬肉。我當服務生的第三百七十二天遇到男朋友。他點了兩份七分熟黑安格斯牛排,一支八七年歐布里雍堡紅酒,手邊有鑲金邊的掌中盒。他約的人沒來,我問他盤裡的食物要不要打包,丟掉很浪費,他就讓我把沒劃過的牛排連皮帶骨倒入塑膠盒裡,但最後他只帶走小盒子,兩盒牛排足足夠我吃一週。
我佔據了他家裡床的一半,餐椅一張,餐桌一隅,沙發一席,淋浴間兩塊磚,鞋櫃兩雙鞋的格子,衣櫃三件掛位。但他常常不在,很多時候我連他那份也用上,不用白不用。雪琪笑我是一隻沒有禮貌的蛞蝓,我拿沙爹竹簽戳一下她的手臂。
男朋友要養我,但我還是回來到那家餐廳當服務員,一個人待在家真的太無聊,我向他保證不再讓客人有機會摸屁股。餐廳很忙,每次捧沉甸甸的餐盤很怕摔破,偶爾進來幾個帥哥客人能讓我開心一整天。只要等懷孕女同事回家鄉安胎我就轉全職,可以像雪琪那樣享有退休金、年假,還有病假,以前生病我都硬著頭皮照常上班。那個長著八哥嘴的女同事明明是華人卻只會說英語,一直鄙視我。哼,如果有大學文憑,就有底氣不怕她串我,唉誰叫自己以前上課一直打瞌睡。
偶爾收到男朋友寄來的花,雪琪一周一日休有時下吉隆坡留宿陪我一晚,我很喜歡聽她說在雲頂賭場工作的故事,很多人賭完身家隔天就自殺,她分不清眼前的賭客是人是鬼。不過花謝得快,人也悶得快,雪琪上回去後我又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居所,終於有一天我蒙生必須尋找一個意義的想法,一個存在這個家的意義。男朋友家中有一面展示牆,是空的,我想拿東西填滿它。
男朋友出差巴厘島那天下雨,不大但天很黑,我突然有一種幽閉恐慌不得不出門的慾望,於是穿雙高跟防水靴子撐把傘就出門。下雨天天涼氣濕,解開鈣質薄膜的蝸牛鑽出蝸殼,匍匐覓食,啜飲雨珠,在彼此的軟體上刺出愛之箭交配。有的冒出好奇觸角探視這個潮濕的世界,還有我。一些沿著水痕爬行的蝸牛逐漸偏離花圃的範圍,我一一拔起放在斑斕葉根部上。
撥開濃密的敗壞落葉堆裡,亦有一顆顆螺旋狀的小球,呈半透明狀,有的蟄伏有機體,空殼更多。像是珍珠,又像是星空中發光球體的蝸殼,曾孕育微乎其微的小生命。不足一公分的生命擁有靈魂嗎?牠降生於不容轉身的狹仄空間會發出不甘的哀嚎嗎?大小便溺是怎麼處理的?在沒長大變成熟體而死去的年紀,牠有沒有看過這個世界的真正形狀?
我不能對這些空蝸殼置之不理,身上衣物的口袋和凹口都塞滿,我將整條街沒人要的蝸殼帶回家了。後來我走在路邊習慣俯身查看花圃土壤裡,有些人以為我掉鑰匙或在找走失貓狗,紛紛停止腳步湊近,我提醒他們不要一腳踏進草叢裡,尤其雨后,路上沾滿落葉碎花,有機物和無機物揉捻成一攤攤的,很難辨識活著的小蝸牛,一腳下去就生靈塗炭了。
這是什麼?男朋友一臉不明所以看滿牆的蝸殼,他以為那些是破殼的壁虎蛋。我以為他會丟掉一些,但他什麼也沒說就抱我上床去。
我多了一個嗜好叫做收集蝸殼,每天出門掛一個小盒專收好看精緻的蝸殼。在這個擁有許多以速度見稱的物種的社會裡,有的飛高有的跑快,移動能力快且猛的物種注定佔有先天優勢,在危機來襲以前能快速躲避,展現精準的完美迴避。像是蝸牛這種跑不贏別人的只能躲縫隙縮殼裡,求天敵看不見,但蝸牛身上的殼只是低級碳製成的,一戳即破。
我從蝸殼上解讀出許多小故事。橢圓褐灰紋的有一道直直的裂痕,是遭遇從高處墜落的橫禍但僥倖活下的證明;完美牛角狀內壁佈滿碎痕,是自我掙扎的過程中碰撞出的;殼口呈鋸齒狀,是祂保護自己的武裝。多大多小的裂縫也好,這些蝸牛都靠吃鈣質來修補,給自己的外殼更堅硬、更耐抗。打不死的總是能讓我強壯起來。
蝸殼的裂痕讓我憶起小學時代的一件事。小學校園種滿盆栽,雨季到處是蝸牛,我們在排隊等進去電腦室,整天愛捏別人屁股蛋的林家俊從後踢來一隻蝸牛送到我腳底,不是我故意踩下去的,聽到咔嚓聲我想抬腳已經來不及了,鞋底佈滿混雜殼碎的黏液,從此我對踩出脆聲的東西產生陰影,很怕走在大風吹過大樹下的枯葉道。
你收集蝸殼有什麼意義?志強和男朋友都這樣問我。
或者哪一天我看到無家可歸的蝸牛,我可以送它一粒又大又美的蝸牛殼當做新家。
有一天我在墳場旁樹林裡撿到宛如輪椅般的巨型蝸殼,呈透明狀,觸感軟綿,憑藉經驗可篤定那是來自孵化沒多久的蝸娃遺下的,但作為蝸殼主人的蝸娃是生是死,下落,以及拋棄蝸殼的動機,我是判斷不出個什麼來。對於像我這樣的收藏家來說,這是極為罕見的SS級收藏品。但會不會這是別人不小心遺漏在這裡的?天色漸變成樹林深處的顏色,我決定將它帶走,保管一段時間再返回原處物歸原主。
巨型蝸殼雖輕,體積卻很佔空間,已有的收納櫃不可能騰出任何空間。將人一樣大的蝸殼放在沒堆雜物的玄關,男朋友肯定碎碎念。
還沒想到怎麼處理,他就回來了。怎麼一件大垃圾擱在這裡。男朋友的聲音依然很柔,但他還是罵了。
我撒嬌地去抱他一下。不能,我不能生氣他。
隔天一早我帶著巨型蝸殼出門通勤,餐廳的儲藏室是個絕佳的收納場所,我的同事就是將老婆要丟掉的鋼彈模型塞進那裡。我提著蝸殼走進全聯買三明治和午餐便當,要出去店內人變多就難走,雙手之間怎麼轉怎麼換蝸殼都會頂到路人,我一時心急就踢了一下蝸殼,就這樣右腳套進蝸殼裡,我急於掙脫,也把另一隻腳,拎著三明治的左手和午餐便當的右手也滑了進去,整個人已經在蝸殼。
上班要遲了,我對當下突發沒細想就開始用跑的,卻怎麼跑都在原地那樣。好不容易到站,搭捷運差點被門夾,背上蝸殼我在人群裡更擁擠,身體只能縮進蝸殼更深處,蝸殼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在身體完全適應蝸殼的形狀那一刻,我終於意識到蝸牛不能離開原生蝸殼的原因了。背上的蝸殼像是一座有生命的山,有時讓我走得很緩慢,有時輕盈得感覺不到重量,但更多時候殼裡拍打內壁的潮汐,在移動的時候絆倒我在人行道上。
長期配戴蝸殼的緣故,我的身體出現異變,脊椎骨循著蝸殼的螺旋脈扭曲變形,形成層次分明的螺層,直到身體完全內捲成螺塔的形狀的時候,我已脫離不了蝸殼。每日我用爬的方式繼續生活,還得時時警惕高高在上的天敵,像是那些隨時銜走身上一塊肉的兇猛鳥類,惡意四處撒鹽巴的哺乳類,還有敵我不分亂踩一通的有蹄類。我好怕被踩碎,一想起童年踩死的那只蝸牛我就睡不著了。
我的額頭開始伸出長觸角似的柄眼,開始看見以前看不見的東西,比如同類遺留在城市裡的黏液爬痕,還有人類隱藏不了的祕密。男朋友這次回來就將我和滿牆的蝸殼拋棄在公寓大門,沒收我身上所有掛名他的卡片。他會這樣對我是因為我跑到雪琪的家裡揍了她一頓。雪琪很久沒當賭場荷官了,最讓我生氣的是她堅持不說什麼時候勾引我的男朋友,他從來沒有出過差,每晚都窩在雪琪的懷裡。我一個不注意被她一腳勾倒,她拿起煙灰缸砸暈我之前大喊,你這個死基佬我忍你很久了,你只不過是人家的小三而已。
餐廳老闆也不要我了,他不要客人知道有同性戀員工在他的地方打工,還恐嚇我不走就叫警察用刑事法典三七七條文抓我,臨走前我罵回他穆斯林可以賣紅酒的嗎。背負身上唯一的蝸殼我夜行在吉隆坡大街上,準備上夜班的,拉著活潑蹦跳的小孩的,不知為了失業或者失戀而灌醉的,還有其他沒有目的地的人們,我在其中簡直不起眼,沒人在意一隻會流淚的蝸牛。月色圓潤流光,可我一心等一場滅世大雨,將我的淚和這些不配的人類一洗殆盡。
男朋友依然愛著我的,我沒有生氣他出軌,沒有生氣他欺騙我,跟雪琪搞上他只是貪鮮,我愛他已經五百一十三天了,最終他還是會回來找我的。
我走在流浪漢露宿的人行天橋,為這些流離失所的人感到抱歉,又認定他們是活該的,不然怎麼會連一張驅寒的被單都沒有。蝸牛不存在沒有家的煩惱,哪裡有濕潤溫暖的植物根部,那裡就是家。我天生就不隸屬這個地方。在物種繁雜的城市裡,靈長類爬蟲類兩棲類稱霸地面上的生態競賽圈,即使只能用鰓呼吸的魚類也有海洋湖泊,像我這樣的無殼軟體柄眼目能活著已屬奇蹟。
最後我回到那座樹林,在初次撿到蝸殼的地方躺下,爺爺在最後一刻也是這樣蜷曲的。我的肉體即將於下一場傾盆大雨之中洗淨沖走,屆時不復存在的我會以靈體形態守護蝸殼,直到下一個發現的人撿起它,發現自己是蝸牛一族後代的真相。
我相信不久就出現這副蝸殼的繼承人。
得獎感言!!ヾ(*´∇`)ノ
渾渾噩噩活到三十出頭才奮筆寫小說,對於靠量產網路廢文來掙錢的我來說是逃避沉淪生活的出口,因此收到電郵通知(題目還標註不是詐騙,笑)的當下我幾乎在辦公室裡喊出來,只能對著空氣揮出幾下迷之拳頭。
我不懂寫詩,經驗匱乏的關係也寫不好散文,唯有小說能裝下腦袋裡那些跳躍獵奇的想法。很高興〈蝸牛〉能獲得《聯合文學》雜誌評審的肯定,這下子我在文學邊陲之地更能肆無忌憚把小說繼續寫下去。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在#MeToo的浪潮下,我們討論性別議題似乎很容易忘記弱男的存在,彷彿男生都是性激素過剩的雄性動物,於是就發想用行動緩慢的蝸牛意象來探討弱男的困境。
Q 主角是在墳場旁撿到巨型蝸殻,這個設定有什麼特別的用意嗎?
A 有一段時間賃租的房子從陽台往右看是墳場,墳場外是大馬路和捷運站,生人與死人的邊界僅一線之差。寫〈蝸牛〉時想到人追求意義,往往與死亡這件事關係密切,就把這個設定放進小說裡。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上個月入圍花蹤十七沒得獎當陪跑員,這筆獎金剛好補貼南下柔佛新山的車馬費,當然也能買一兩本想買的小說,最近要搬新房好久沒買新書看了。
重磅點評| 濕生的渴望 /盧慧心
〈蝸牛〉的作者楊焌恆,寫了一個失學青年的成長故事,筆觸嫻熟簡約。他從「爺爺過世,我似爛泥」講起,最後「我」則是回到爺爺過世前的模樣,等待未來的「繼承人」。爛泥、蝸牛在食物鏈裡太低階了,可是對濕生的渴望又是揮之不去、甚至樂於相就,小說將人種的弱勢、語言的弱勢、性向的弱勢,寫成了濕生族裔的陰暗之歌。
根據古梵經《俱舍論》,濕生,是指受濕氣沾染而誕生者,古印度人雖無法掌握此等生物具體的繁殖真相,卻已歸納出它們的特性。
在山本文緒的小說《渦蟲》裡,做了乳癌手術的年輕女性想變成渦蟲,因為截斷了還可以再生,這種人生受挫後產生的妄想,也是一種濕生的渴望,在文明中被迫競爭的弱者,受傷後一心期盼能逆返進化,倒回最原初的生命,是退也是進,棄甲逃亡,但求脫卸人世規則,活得更低等更下流一點算了,常見的各種「我就爛」梗圖,各式「躺平」學說,也有這樣的意思。
這樣的願望終於使主角變形,逃入蝸牛殼中,將自己付諸脆弱,最終只有消亡一途。但讀者都知道裡頭的「我」沒有死,或說沒有必要死,只是試著把自己無力背負的諸多失敗棄置了,把成長階段處理不了的黑暗棄置,把被背叛的戀情棄置,餘下那個自溺又無藥可救的空殼,仍然張開大口等待吸走下一個迷惘的人。
這種態度的確是無法做人,但大可以做個可愛又可怕的怪夢,等明天醒來再說。
盧慧心
(小路/攝影)
一九七九年生於彰化員林。編劇、譯者、小說家。已出版小說集:《安靜肥滿》(九歌)、《愛(ai)》(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