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在中山區一家有室內吸菸室的咖啡廳進行,一共分為三節:坐在《聯合文學》替我們安排的座位、到吸菸區續攤、回到座位收尾。陳慧通常在咖啡廳寫稿,長期在報刊雜誌連載的她養成了每天最少也得寫幾百字的習慣。最新出版的《小暴力》從去年開始,在《字花.別字》一章一章刊出。「寫作不是公務,寫作是非常快樂的事。」陳慧說,而咖啡廳是她的寫作遊樂場。這天我們喝著咖啡抽著菸,詢問《小暴力》這場最新遊戲的輪廓與細節。
《小暴力》
木馬文化(2024.10)
《小暴力》是段經歷暴力後獲得救贖的故事。以台灣為背景,敘述一系列交織複雜的暴力事件。從警察小顧追查政界幕後黑手的違法行為開始,深入追查出立委招待所涉毒、高等學府內院長權位鬥爭、黑幫與警方賄賂與背叛⋯⋯展現出家庭暴力、校園霸凌、黑道火拼各種形式的暴力交互影響與循環。
Q 從二〇二二年開始,你以一年一本的速度在台灣出版了《弟弟》、《拾香紀.焚香紀》,如今來到《小暴力》,寫作的爆發力和續航力都非常驚人。請問《小暴力》的創作源起來自何方?
A 《小暴力》的源起其實是這樣的:有天我在臉書上看到香港獨立導演許雅舒發文問說:「如果我們想改編一部二〇二〇年版的楊德昌《恐怖份子》,有人感興趣嗎?」我就留言說有興趣,結果她馬上就傳訊來問了,還說這個計劃想要參加金馬創投。於是我用了八天把故事大綱寫好,那時候的劇本名為《無盡溫柔》,其實故事框架跟現在的《小暴力》已經很相似了。
不過後來《無盡溫柔》並沒有獲得金馬創投。然後我有點像是綁架了這個計劃,我跟許雅舒說:我想把它寫成小說。但我從一開始就覺得,就算有沒有獲得創投補助也好,就已經想把它寫完了。這八天裡我已經想出了完整的故事架構,於是我就用連載的方式寫完了《小暴力》。
Q 《小暴力》啟發自楊德昌的《恐怖份子》,既然現在已經完成整部小說了,我們也看到其實它非常適合改編成電影,從鏡頭、人物、敘事方式到場景設計都是。如果它要影視化,你會在意什麼地方?你覺得應該由誰來飾演當中的角色?
A 其實黑幫大哥白龍,也就是大順他爸爸這個角色,我寫的時候馬上就想到了高捷。他有那種氣質,那些最漂亮的女生和最聰明的人都會圍繞著他行動。又比如說他關懷下屬的方式等等,都有大哥的感覺。
但我應該不會參與電影改編了。當我投入了小說的處理方法時,這與電影劇本已經是兩回事。即使我一開始就已經想好了劇本大綱,而且電影導演比起作家,總是給人自由奔放的感覺,但它始終有其限制:放在鏡頭裡的每項東西,都是挑選過給觀眾看的。我也常跟學生說,如果想要掌握電影的結構,必須提醒自己這一點。而正正就是電影讓我學會了什麼是虛構和真實,與此同時,這也是小說比電影自由的地方。
Q 從《弟弟》到《小暴力》,你目前在台灣出版的這三部小說都是以連載的方式寫完的。連載代表截稿日,截稿日代表規律與壓力,規律與壓力又指向作品的節奏。想知道你寫作的節奏,環境,習慣,以及如何進入寫作狀態。
A 我通常都在咖啡廳寫,每天都寫。比起寫《弟弟》時,現在我的效率相對低了很多,那時我在《明報周刊》、《字花.別字》和《端傳媒》都有短篇和連載。現在我寫到三百字已經很不錯了,我會用「執到」(撿到)來形容這個字數,畢竟第二天還要修改前一天的段落。
我很少會在家裡寫作,我在家裡通常只會辦公。寫作不是公務,寫作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人物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多麼爽快。
但現在真的體力不足了,如果當天要去大學授課的話,就算天還沒黑我就要離開學校休息。這真的是上帝和大自然的暴力,我們必須謙卑。但截稿的死線就在那邊,還是得咬著牙關把小說寫完。我常說如果世界上沒了死線,真的會少了很多作品面世。在寫《小暴力》時我真的覺得自己是爬著過去的,就像馬拉松的最後一哩路。我記得完稿那晚凌晨一點多,馬上就要下樓抽根菸,終於寫完了。
《小暴力》從二〇二三年開學前開始寫,寫了差不多一年。最後修改出版時幾乎不用修改,就是把章節與章節之間的連接部分刪減一些。畢竟之前是寫連載,有時為了湊夠三千字會有些多餘的字句,刪掉後小說就連貫起來了
Q 對你來說暴力是甚麼?小暴力與大暴力之間的差異是什麼?
A 「小」是很有趣的,其實這個靈感源自張愛玲的《小團圓》。這個「小」字的委屈之深,實在非常誇張。我們常常說大團圓結局,那小團圓呢?而暴力雖然看似龐大,但也可以是小的。它可以是慢性的,無處不在的。暴力其實就是打破人們的結構,讓人不再能夠自得其樂。我們從小遇到的第一個暴力,就是從上而下的:上課不能聊天。
暴力就是不自由。
其實現在回頭看來,最初在處理這個故事期間,剛好是疫情時期。我們曾經活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情境當中,尤其可能是,人們可以是打完疫苗後才去世的。我在《小暴力》有寫到這一點。而死亡雖然唐突,但它是最公平的,是不能拒絕的暴力。在《小暴力》裡我們看到所有人施予他人的暴力,都可以用比較文明的方法來擺平,然而死亡是莊嚴的,我們無法對它討價還價,也不能用勇氣去抵擋它。
Q 從《弟弟》到《小暴力》裡,你也為敘事(不是角色)設計了一種腔調(不是口音),我們可以看到香港書面語揉合台灣口語,台灣書面語揉合香港口語的多重整合。那並非是人物的對白,而是敘事者的調整與設計。我相當確認這是一種有意識的操作,你如何操作這種敘事聲腔?如果有阻力的話,它通常會在什麼地方出現?
A 我沒有刻意去營造,因為作者就是這樣,你一路往前走時,環境不可能沒有影響。我甚至不想被這些煩惱約束,而且比如說,《小暴力》裡很多地方都是不下註解的。因為我相信靠著上文下理,讀者能夠看得明白。廣東話也好,台語也好,我都覺得不需要註解。
但是有些時候我還是需要編輯的協助,其中一個例子是這樣的:《小暴力》裡有出現一位台灣警察小顧,他為犯人上銬時我寫了「手扣」。但台灣的用詞是「手銬」。這時我想的並不是關於港台差異,而是因為小顧是台灣人,他當然是用手銬。如果小顧形容手上的工具是手扣,讀者就會問,這個說話的人是誰?其實就是陳慧。不過大部分時候,我也不會刻意為之。
Q 目前應該是你小說的爆發期,會有想挑戰的高峰嗎?
A 接下來我想寫台灣的妖怪,妖怪需要依附在某些地方。比如在台北這座城市,跟東京很像的是大廈和大廈之間會留一線縫隙,你知道在東京有些人會把自己塞進去嗎?我看過一些關於自閉症小孩的文章,說其中一種紓緩症狀的方法就是在他們恐慌發作時,讓他們信任的人用力抱著他們。所以,那些在東京壓力大喝醉的人鑽進大廈的縫隙裡,其實也有這樣的意涵在,但他們卡在裡頭,從此就再也出不來了。有一個傳說是,當我們逛街時千萬不要看過去,因為會跟這些妖怪對上目光。
當然如果是台灣的話,一定會寫到工程師在機器上放一包乖乖,這是科技和迷信的結合。又或我有一些學生去做電影場勘後回來不舒服,我第一時間就是問他們是不是感冒,去看個醫生吧。結果第二天他們回來說,老師我沒事了,我去收驚了。我就想說,這座現代化的城市,同時還會相信這些傳統的事情,我就很想寫成一本短篇小說集。
採訪撰文|沐羽
來自香港,落腳台北,寫小說散文評論。著有小說集《煙街》,散文集《痞狗》。曾獲Openbook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入選九歌散文選,入圍台北文學獎年金。不想讀博,謝謝關心。
攝影|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