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骯髒的畫必須勝過美麗的畫」:日本大正異色畫家甲斐莊楠音的情愛與創作
在今天,日本繪畫界的中心大多被認為是東京,不過從平安時代到明治維新的這段時間,繪畫潮流的中心其實是在京都,當時此地的畫壇,亦有若沖、大雅、蕪村與應拳等畫家登場,並且聲名遠播。
1963年於日本京都開館的「京都國立近代美術館」,專注於近代日本藝術史的作品典藏、分析與策展,也期待提供不同於過去「東京中心」的京都觀點。該館在日本畫研究領域中最令人矚目的成果之一,包含1986年,與當前使用建築一同開幕的「京都的日本畫1910-1930」展覽,介紹了大約60多名畫家。而後1993年、時逢開館30年的紀念時刻,館方亦推出「國畫創作協會回顧展」,國畫創作協會成立於大正時代的京都,被認為是為了對抗東京中心美術品味的創作團體,亦是當時青年才俊的發表園地之一,1963年京都市美術館也曾舉辦同主題的同名展演,可見該協會其在京都藝術史中的重要定位。
這些展演一方面回顧了京都近代美術的萌芽,另一方面也讓藝術界能在展覽中為數眾多的創作者中,找尋值得重述與再定位的對象,而甲斐莊楠音就是這波浪潮下,重新受到矚目的日本畫家。
▌旗本之家與公家臣的血脈淵源
楠音出生於京都,父親的甲斐莊家族是鎌倉時代末期至南北朝時代的知名武人,楠木正成的女系後裔。楠木一生竭力效忠後醍醐天皇,最終在湊川之戰中陣亡。後世評價為忠臣之典範,被視為軍神。而楠木更與戰國末期的真田信繁、源平合戰的源義經並列日本史中三大「末代」悲劇英雄,也因此楠音出身的甲斐莊家族,在過去是具有一定影響力的武士「旗本之家」。
而楠音母親的家族淵源也不可小覷,他的外祖父田中則久是所謂的「御所士」,也就是在京都天皇所在「御所」內的「配膳人」(配膳さん)。御所士屬於「公家臣」,也是宮系士族,其工作內容是負責接待造訪御所的公卿貴族及顯赫的武家名門,包括準備宴會的膳食、線香及茶點等等,因此對於各種生活雅興的品味十分高尚。
此外,田中本身也是日本傳統表演藝術中的狂言師,另有奧村治郎八的藝名。應該也是因為母系家族的影響,讓楠音對傳統表演藝術有近乎癡狂的喜愛,現留存為數不少的檔案中,皆有他妝扮為歌舞伎「女形」,即男扮女裝的紀錄照片。
父親武士旗本之家的淵源,與母系御所雅士的血脈相承,一方面讓楠音對自己的獨特「家柄」,即家世淵源引以為傲,但似乎又與自己崇尚自由的藝術家身份稍稍抵觸,這一來一往的認知不協調與自我辯證,似乎常見於他的藝術創作當中,雖然身處於日本畫的領域,也以常見的女性人像為創作主軸,但相較於傳統高尚典雅的美人圖像,他更著迷於現世中,各種顯露真實情緒與血肉膚觸的女性形象表現。
▌東西風格思辨及同性情侶的創作激盪
與江戶(東京)的狩野派和浮世繪相對應,京都是以圓山四條派為主流。且不似江戶的畫家很大一部分來自於武家的支持,京都的繪畫創作者多與當地的染織與其他工藝形成堅實的經濟圈。之後明治維新浪潮以東京為中心強力席捲全日本,不過京都在明治13年(1880年),就設立了新式的美術教育機構「京都府畫學校」,較明治22年(1887年)成立的東京美術學校早了快10年,之後陸續更名為「京都市立繪畫專門學校」、「京都市立美術專門學校」等等,在當代則是京都市立藝術大學。
明治30年之後,新的京都畫壇代表是竹內栖鳳,明治42年(1909)開始的「京都市立繪畫專門學校」則是由松本亦太郎擔任校長,第一屆入學生就有入江波光、村上華岳、榊原紫峰等等,而楠音則在明治45年,同時也是大正元年的1912年入學,以其後輩之姿,迎來青春新頁與藝術之路,與紫峰之弟榊原始更,則是成為出雙入對的同性伴侶。
東西方風格的辯證,應是當時創作者們積極討論的話題之一,楠音也沈浸在這個環境中探索自己的繪畫方向。其中他特別喜愛達文西的繪畫風格,不只《蒙娜麗莎的微笑》令他傾心,其代表作《橫櫛》中那包藏禍心的女人微笑就被認為在致敬這件世界名作。西方繪畫中,解剖學知識下催化出的人體結構與光影氛圍,很明顯地影響著楠音的風格,藝術學者植田壽藏甚至還說,當初學校圖書館有一本達文西的素描畫集,楠音借走之後一直都捨不得還,足見他對這類西方美學的癡迷。
面對來自西方的美學衝擊,日本畫家們該如何自處?也讓楠音和始更熱切討論,其中哥哥已是知名日本畫家的始更甚至一度表示,不如改去畫洋畫算了,但這點楠音卻十分不能認同。即使他醉心於充滿血肉感的西洋繪畫美學,但他仍無法割捨日本畫傳達出的纖細與華麗氛圍,以及取自礦物或動物膠等材料,所傳達出的某種「不透明性」。而日本畫雖然從古迄今,相對比較重視「形而上」的內心狀態如何被轉譯成繪畫的視覺符號,但楠音認為,這些感性認知,難道不是經由重重肉體歷練所悟得的想像嗎?
提起這段與始更的理念激盪,根據其傳記,他回憶起時還打趣地說:「始更跟我,脫了衣服以後明明是一樣的人類,為何在繪畫的想法上如此不同呢?」不過這對在繪畫上互相激盪的伴侶,後來隨著始更步入異性戀婚姻而有了不同的互動模式。後來楠音雖然也一度有了在旁人看來幾乎論及婚嫁的對象,即畫家丸岡比呂史的妹妹阿德(トク),楠音也曾以她為模特兒創作出《青衣之女》,並入選1922年的第四屆帝展,但這微妙的情愫隨著阿德另嫁他人而告終,之後楠音則是終身未婚。
▌「骯髒的畫」必須勝過「美麗的畫」
雖說日本自古便有男色的傳統,但在明治維新催化之下,現代異性戀男性氣質的建立,與基督教式家庭的一男一女婚姻模式被視為「文明」,同性愛也漸漸被視為「前現代的陋習」並與精神疾病連結而受到鄙棄,同性愛經驗幾乎被京都繪畫小圈子所知的楠音,或許也因為陰柔的氣質而招致側目,他參加第五屆日本「國畫創作協會展」時,所發生的「骯髒畫」事件或許是一個可討論的癥結點。
東京車站畫廊(東京ステーションギャラリー)館長富田章曾指出,楠音曾因為學長村上華岳高度讚賞其《橫櫛》一作,而被鼓勵參與第一屆國畫創作協會展,之後也常在此發表作品,到了第五屆時,當時的主導者土田麥僊卻將其參展作品《女人與風船》評為「骯髒的畫」並拒絕展出,楠音也不以為意地回擊,暗批其對女性人像作品的狹隘認知:
「『骯髒的畫』必須勝過『美麗的畫』!」(きたない絵で奇麗な絵に勝たねばならん)
麥僊當初講這句話的本意現在雖不可考,但富田推測,在遠因上,這席話暗藏了對同性愛的偏見,而在藝術品味的思考方面,其實麥僊與其身邊的創作者們,並非沒有在意西洋繪畫美學,但他們大多將其轉化為裝飾性的畫面經營,而楠音的作品則是帶有唯美主義情調的大正風情,並且試著將活生生的血肉感和寫實性與日本畫結合,某種程度來說與麥僊的追求大相徑庭。
但不可諱言,「骯髒畫事件」確實影響了楠音後來的畫業發展,之後他在因緣際會之下進入了電影圈,在時代考證與服裝設計的工作上大放異彩,與名導溝口健二合作的《雨月物語》,更讓他入圍了第28屆奧斯卡金像獎的服裝設計獎。
所幸,如首段所言,在1963至1993那波重探京都藝術史的研究與策展當中,楠音的創作在當代的眼光下,重新受到高度評價,之後便經常可看到與其相關的展覽與書籍發行,包括1997年在京都近代美術館與笠岡市立竹喬美術館的巡迴展「大正日本畫的異才——喘息情念 甲斐莊楠音展」,其傳記《女人讚歌——甲斐庄楠音的生涯》也在1986年出版。
2023年集結其畫作、服裝設計作品與生平檔案文獻的「甲斐莊楠音的全貌──繪畫、演劇與電影的跨域性格」一展也在京都國立近代美術館與東京車站畫廊巡迴展出,《甲斐莊楠音:不為人知的名作——官能與素描》一書也同時出版,收錄了楠音多件強調性慾情境的裸男圖像,對照其情感經驗,雖不令人意外,但大抵都以美人畫為創作主題的楠音,畫出這些裸男素描的目的僅是隨興之作?還是曾經考慮醞釀其他創作路線?倒也引人好奇,未來又會有什麼面向的楠音被論述與挖掘,也值得我們繼續觀察。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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