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登及
這樣的風格對川普與其團隊的外交與兩岸關係有會造成甚麼風險呢？筆者認為歐巴馬總統對外政策，在戰略上無疑是「自由主義」價值主導，強調多邊主義的。而在戰術上，特別是面對中國大陸崛起，他與希拉蕊的「再平衡」具有攻勢現實主義的色彩。但他在軍事領域的作為，還是有節制的。
與此相較，有人說川普從戰略到戰術都轉向「攻勢現實主義」。筆者認為，無論是攻勢或守勢，都重視對長遠利益與大局的估算。所以共和黨的雷根也好，民主黨的柯林頓、歐巴馬也罷，都有指導戰術的長期戰略與根本信念，不管它是保守主義還是自由主義。但川普不是傳統政治黨派與體系出身，不崇尚系統、一以貫之的根本信念，決策執著於自己的直覺、即期利益與單邊獲利，這就是他「美國第一」的本色。所以他在當今全球棘手的安全、經貿、環境三大議題上，會把華府改造成一個「擴權卸責」的領導(leadership through more strength with less responsibility)。美國作為體系領導者開始要對所提供的公共財稱斤論兩，盟友也不能再搭廉價便車。我們可以說，這將是一個更自我中心、更強調本身利益的全球領袖，與傳統美式自由主義強調的「善霸」(benign hegemon)完全不同。同理，他面對中國大陸與兩岸關係，歐巴馬式自由主義與國際主義的價值信念，很可能大幅讓位給強勢(tough)、立即、明確可獲利的「大要價」(Grand Bargain)。
那麼川普總統的執政作風，是否能像治理川普地產帝國那樣頤指氣使呢？目前美國國內各大民調顯示，他是極少數一上任滿意度就落在50%之下的總統。他反智式的反建制、民粹式的反全球化，反民權與反移民，加上任命的內閣不是跨國企業大亨就是強硬老將，還有一些高調參政的家族成員，恐怕會使美國社會未來幾年長期處在對立緊張的氣氛中。
一些美國觀察者認為，川普式企業治理從來不是依靠說服、理解造就團結，反而是靠操作對立分化，然後各個擊破，使自己成為獲利最大的贏家。他的就職演說把「優雅的上層」(不是有錢的上層)說得一無是處，把經濟已經有起色的歐巴馬政績說得一文不值，用「驚世駭俗」形容並不為過。但「誰是接班人」能不能拿來治國，還是會造成國內紛爭四起？形勢不容太過樂觀。然而形勢越險，川普總統越樂於「富貴險中求」，越有可能透過升高衝突以抬高要價，逆轉求勝，這就是川普總統的人生經驗與哲學，而且是「以我為主」，不太在乎對手與第三方的權益與感受。
前面已經說過，當今世局在地緣政治、恐怖主義、經濟低迷、環境危機等領域都有很棘手的挑戰，各大小國家長期與短期利益更是複雜糾結，牽一髮動全身。臺海此時將迎來一個「擴權卸責」的世界領袖。弔詭的是，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中國，近年卻由習近平領頭提出「中國方案」，高舉「創新、活力、聯動、包容、可持續」的旗幟，竭力反對保護主義。美中政權體質不同，但全球治理的主張竟然像是易位互換。實力最強的霸主，要修正現狀制度了，成了「修正主義」(revisionist)。實力次強的最大發展中國家，卻要維持霸主以前的規則，然後漸進改良，成了利益攸關的負責者(responsible stake-holder)。這是戰後國際秩序最詭異的一刻。
針對兩岸關係，筆者認為「十九大」前北京自然是穩定為主，對台反獨優先於促統。隨著「核心」明確確立，政治紀律與紀檢監察制度都更加強化，北京應該能沉著應對川普總統提出的「大要價」。今年以來川普遲來的賀年，習川通電、楊潔箎在「上海公報」45週年之際訪美、與習川莊園會晤，都可以看到川普展現務實的一面。所以在去年12月2日「蔡川通話」之後，雖然大陸的立場是「一個中國」原則不可談判，但如果川普在區域議題有互利共贏的出價(offer)，本文認為北京也有足夠的彈性與自信，實事求是。
短期內台灣尚無須擔憂北京對台政策會轉向「急統」，這不是「十九大」前的優先政策項目。但也必須警覺地注意到兩項台海情勢新發展。
第一、從十二屆人大五次會議大陸總理李克強的報告與會議期間相關官員、學者的談話可以看出，大陸「反獨」與「促統」出現「兩手硬」的新態勢。所謂「兩手硬」的情況，也出現在反制南韓堅持部署「薩德」、堅持批判「港獨」、堅持臺灣參與WHA必須回到「九二共識」核心意涵的政治基礎。去年底以來共軍海空軍越加頻繁地繞/ 經台演訓，陸客陸生隨兩岸氣氛逆轉逐步減少，涉台研究機構負責人朝向國際面管控的調整，以及國台辦主任張志軍提出「台獨之路走到盡頭就是統一」，民眾將「付出巨大的代價」等示警，都顯示出北京對台「自主作為、針鋒相對」的態勢。而統籌推進各方向各領域軍事鬥爭準備，也與美方擴大造艦、台北「防衛固守、重層嚇阻」新戰略形成犄角之勢。
第二、兩岸民情輿論都有更加偏「左」、戰鬥化(militant)的趨勢。特別是新世代，對彼此的觀感距離以前官媒建構的浪漫刻板印象已經很遠，而出現較強的失望和敵意。雙方內部的這種氛圍，可能會限縮北京與台北務實溝通的彈性，而且容易在突發惡性事件中，使形勢陡升至很難制約的程度。從最近馬英九前總統訪美提出「台獨不會成功」，「臺灣只有現狀與被統一」兩種選項，同時被諸多大陸與臺灣青年網民質疑，加上李明哲事件、陸生疑似間諜案與WHA參與爭議等，都顯示兩岸社會裡中間/現狀立場的空間快速縮小，是風險難以軟著陸的宏觀性因素。
最後，回到美中關係。川普身處日益對立的美國社會，固然暫時會受困於人事等因素而接受幕僚妥協的建議，但此君多年脾性難疑，逆境也時常鼓動他採取更出人意表、不按牌理的冒險措施，不僅不能排除他再打臺灣牌的可能，也不能排除當他與大陸就經貿、朝核問題達成新妥協時，犧牲台北權益的可能。如果此際又逢臺灣內部各種歷史認識、國族認同與「轉型」爭論的事件激進化發展，不能排除在2020年選舉前，兩岸關係出現硬著陸的風險。
（本文已登載於2017.5.14中央日報網路報星期專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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