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位第二代華裔美籍律師選擇不在美國執業,寧可到大陸工作,就可見美國對他缺少吸引力。如果他在大陸工作二十年,卻完全沒學會說中國話,就可見對他而言,融入中國也沒有吸引力。但照理他的家非美國即中國,假如兩地都吸引不了他,他怎麼辦呢?
這種情境常見於第二代移民,他們業已吸收美國價值,因此傾向相信自己地位高過中國人。但在美國,他們髮膚卻依舊清晰可辨,致使美國主流眼光中落後的中國,仍是他們作為不幸的第二代所揮之不去的。要除掉這個包袱,美國才會是讓他們安心的家。
可能也受到這種華裔身份影響的章家敦先生,最近提出頗有創意的治療方法,來解決身份的困境。那就是,既然中國包袱祛之不去,何不在理論上祛去?只要中國在理論上崩潰了,他包袱中那個次等身份將同時在地球上消失。故他的暢銷書──The Coming Collapse of China──與其視為是預言,不如視為是心藥,且這個心藥在台灣的療效更大。
後殖民台灣的菁英也夾在兩個身份間──進步的日本與落後的中國,並企圖擺脫其中的落後身份,李總統可為代表人物。他與章一樣,愈擔心自己被放進落後的身份,就愈對中國處於落後狀態的蛛絲馬跡敏感萬分。有時真想親征中國推動改造,有時又痛恨中國的阿斗顢頇,這時出路之一,就是狠下心來把中國開除。章與中國人交手經驗豐富,最知道中國人的劣根性,故能貼切表達不齒之情,於是擄獲李總統的心。
不過,在理論上談中國未來的崩潰,等於把現在的中國當成不可否定的客觀實存。然而,凡在大江南北走串者盡知,不能這麼簡單用中國二字概括。中國作為一塊大陸可與歐洲作為一塊大陸比擬,兩塊大陸上的各個角落,都有迥異的人文生態與價值,實在難謂為「一塊」。故說中國要崩潰,就像說歐洲要崩潰,在語法上缺乏意義。但難道聰明如李、章之流的金頭腦,會犯這種知識論謬誤,弄巧成拙地把他們希望崩解的中國,先故意在觀念上虛構出來,然後再將之摧毀嗎?會不會多此一舉?
原來,問題根源不在中國,乃在近十餘年來我們與中國的關係發生大變化,使我們與中國間的界限變得模模糊糊。倘界限劃不清,那中國的崩潰不把我們也連累嗎?為避免中國的崩潰殃及我們,因此在觀念上就要先把我們放在中國之外,使自己與中國之間那種脈脈相連,關進論述上的盲點裡。如此一來,超過三十萬在上海的台灣人,就成為研究議程與政策議程上不存在的身份。這些默默無名的人真的那麼厲害,會逼得我們在拋棄中國身份前,還非大費周章不可地建構一個排除我們在外的客觀中國嗎?
試想,在中正區與松山區往返工作與住家的人,可稱為台北人;在台北與高雄兩地頻繁往返的人,可稱為台灣人,那在台北與上海各待一半時間的人,是什麼人呢?這些人和在價值上已然美國化,但在居家環境上仍然中國化的華裔美籍上海律師,是不是一樣缺乏可以自我表述的身份論述呢?這些默默無名卻竄流不息的人,顛覆了中國的界限,讓中國染在我們身上的色更漬。現在,可以藉理論把他們關回中國,讓即將崩潰的中國將他們一網打盡,這多過癮啊?這就像在電玩螢幕上擊潰解放軍來犯那樣爽快。
不論在「台生條款」或「福老官話運動」中,住在「台北上海國」的人都是不相干的。之所以可怕,在於他們無法歸類;之所以可恨,在於他們居然不在乎歸不了類的尷尬。其實,他們乃自成一類,是我們活在舊身份中的人誤以為他們可憐而已。中國早就不存在了,或許根本不曾存在過。是擔心自己被中國化或被去中國化的人在合謀鞏固中國作為一種身份。隨時讓他們讀讀章家敦的書過過癮,可以讓日漸眾多的其他人免於騷擾。
(本評論代表作者個人之意見)
(本文刊登於91年3月14日聯合報第十五版民意論壇)